正文

風(fēng) 箏

丑石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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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提紀(jì)事

初春,天還森冷森冷的,大人們都干著他們的事了;我們這些孩子,積了一個冬天煩悶,就尋思著我們的快樂,去做風(fēng)箏了。

在蘆塘里找到了幾根細葦,偷偷地再撕了作業(yè)本兒,我們便做起來了。做一個蝴蝶樣兒的吧,做一個白鶴樣兒的吧;我們精心地做著,把春天的憧憬和希望,都做進去;然而,做起來了,卻是個什么樣兒都不是的樣子了。但我們依然快活,便叫它是“幸福鳥”,還把我們的名字都寫在了上邊。

終于揀下個晴日子,我們便把它放起來:一個人先用手托著,一個人就牽了線,站在遠遠的地方;說聲“放”,那線便一緊一松,眼見得凌空起去,漸漸樹梢高了:牽線人立即跑起來,極快極快地。風(fēng)箏愈飛得高了,悠悠然,在高空處翩翩著,我們都快活了,大叫著,在田野拼命地追,奔跑。

滿村的人差不多都看見了,說:

“哈,放得這么高!叫什么名呀?”

“‘幸福鳥’!”

“幸福鳥?啊,多幸福的鳥!”

“那是我們的呢!”

我們大聲地宣告,跑得更歡了,似乎是一群麝,為自己的香氣而發(fā)狂了呢。

玩過了一個早晨,又玩過了一個中午,到下午,我們還是歇不下來,放著風(fēng)箏在田野里奔跑。風(fēng)箏越飛越高,目標(biāo)似乎就在那朵云彩上,忽然有了一陣小風(fēng),線“嘣”地斷了。看那風(fēng)箏,在空中抖動了一下,隨即便更快地飛去了。我們都大驚失色起來,千呼萬喚地,但那風(fēng)箏只是飛去,愈遠愈高,愈高愈小,倏忽間,便沒了蹤影。沒有太陽的冷昏的天上,只留下一個漠漠的空白。

我們都哭起來了,向著大人們訴苦,他們卻說:“飛就飛了,哭什么呀!”

我們卻不甘心,又在田野里尋找起來:或許它是從天上掉下來了,掉在一塊麥田的壟溝里呢?還是在一棵楊樹的枝梢兒,在一道水渠的泥里呢?可是,我們差不多尋了半個下午了,還是沒個蹤影。我正歪著身子癱在那里慪氣。一抬頭,看見遠遠的河邊有一座小小的房子,房下的水面上半沉半浮著一個巨大的木輪,不停地轉(zhuǎn)著,將水揚起來,半圈兒水的白光。

“那里找過了嗎?”

那里是我們村的水磨坊。從我們記事的時候,那里就有這座小房,還有個看管磨坊的女人。據(jù)說,她原是城里人,是個“右派”,下放到這里來的。如今房子依然老樣,水輪天天轉(zhuǎn)動,她卻是很老很老的了。我們平日從不去那里玩耍,只是家里米面吃完了,父母說:“該去磨些糧食了。”我們才會想起這么個小房子,想起這個小房子里的老女人。

“沒去過的,說不定‘幸福鳥’落在那里呢?!贝蠹艺f。

我們向那房子走去,這房子果然很小、很矮,屋檐下,墻壁上,到處掛著面粉的白絮兒,似乎這里永遠是冬天呢。有一家人正在那里磨面,粉面兒迷蒙,雷一樣的石磨聲使人耳聾。我們推開東邊那個小門,這是那老女人的住處:一個偌大的土炕,炕上一堆兒各色布頭;一盆旺火在腳底燒著,暖融融的;窗臺上一盆什么花草兒,出奇地竟開了三朵四朵白花。

“嬸嬸!”我們叫著。

沒人回答,卻分明地聽見了屋后什么地方,有嚓嚓的聲音。我們走出來,轉(zhuǎn)到屋后,那老女人正彎身站在河邊的一個水洼里,努力地用石頭砸著洼里的冰。冰是青青的,裂開無數(shù)的白縫。她開始用手去扳冰塊,嘴里吸溜吸溜著,一抬頭看見了我們,說:“這洼水凍嚴了,一條魚兒凍住了!”

我們果然看見那大冰塊里,有一條小魚,被直直地封在里邊,像是塊玻璃雕刻的魚紋工藝品。我們動手去扳,老女人卻千叮嚀萬叮嚀著小心;一直到我們把魚放進河水里,才笑了。

“那魚還能活嗎?”我們說。

“或許能活呢,孩子;河水是熱的,冰塊會融化的?!?/p>

“魚兒游來的時候,它是一洼水吧,或許它正快活地游過時忽然就被凍住了呢!”

噢,我們可憐可悲起這小魚兒了:為什么要到這洼水里游呢?這可惡的水,為什么就要變成冰呢?!

“嬸嬸,你見著我們的‘幸福鳥’了嗎?”我們終于問她。

“幸福鳥?”

“是的,我們的風(fēng)箏?!?/p>

“啊,多好的名字!是到我這兒來了嗎?”她說,顯得很高興。

“是的,你一定看見了?!?/p>

她卻攤攤手,說是沒有:

“是不是在這房上呢?”

我們急急找起來,可是沒有。又在河邊找了,也沒有。我們都心涼下來,呆在那里,互相看著,差不多又要哭了。

“‘幸福鳥’呢?我們的‘幸福鳥’呢?”

難道一個冬天的煩悶還要繼續(xù)下去嗎?辛辛苦苦地忙活了幾天幾夜,我們的樂趣就這么快地結(jié)束了嗎?

我們終于哭起來了。

“不要哭,孩子!哭什么呢?你們瞧,那冰凍的魚兒已經(jīng)到了深水里,很快就會游起來呢。”老女人一直站在河邊,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頭發(fā)上落著厚厚的面粉,灰蒙蒙的,像落上了霜的茅草。

“可我們的‘幸福鳥’呢?”

她那么笑笑地走過來,拍著我們的頭,說:“它是飛走了,就讓它飛走吧?!?/p>

大人們總要這么說……我們再不理她了,只是哭著,想著:“幸福鳥”該在哪兒呢?那幾根細葦,我們?nèi)フ鬯臅r候,是踏著塘里的薄冰去的,是那么晶瑩,那么有趣,可驟然間在腳下錚錚地裂開了,險些掉進水去……可是,“幸福鳥”,卻倏忽間飛去了。

“回屋去吧,孩子們,屋里有火呢?!崩吓苏f。我們都沒有動;她拉,誰也不去?!澳悴欢?”我們說,“‘幸福鳥’飛走了,我們是多么傷心 ,你知道它給了我們多少快樂!它為什么給了我們快樂,又要把快樂收去呢?”

老女人冷丁站在那里,不再言語了,似乎也像那冰凍了的魚兒一樣,只是凍住她的不是水,而是身后的灰色的天幕。

她突然說:“唉,孩子,我怎么不理解你們呢?你們是不幸的;不幸的人誰不是最懂得、最愛慕快樂的啊?!”

老女人的話,使我們都吃驚了:她原來是理解我們的,她是不同于那些大人們的呢?!昂⒆?,不要難過,快進屋去吧?!蔽覀冞M屋去了,就坐在火盆邊兒,將凍得紅紅的手湊近去烤著。

“嬸嬸,‘幸福鳥’是走了,可它去哪兒了呢?”

“地上找不著,那就在天上吧。”

“天上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它都可以去?!?/p>

“那,天是什么呢?”

“天是白的;那是它該去的地方?!?/p>

“白的?!那它不寂寞嗎?”

“白的地方都不寂寞?!彼f,“你瞧見那水輪下的水了嗎?它是白的,因為流著叫著,它才白哩。石磨因為呼呼嚕嚕地響著轉(zhuǎn)著,磨出的面粉才是白的哩。還有,瞧見那盆花了嗎?它是開著的放著的,它也才白了呢?!?/p>

我們都覺得神奇了,似乎是聽明白了,又似乎聽得不明白,但心里稍稍有些慰藉了:啊,“幸福鳥”在天上,天上那么白,它是不會寂寞的,那真是它該去的地方。

我們看著老女人一頭一身的面粉,突然說道:“你也是白的呢?!?/p>

“是嗎?”她笑了。

“可你……你就一個人嗎?就總是一個人在這小屋里嗎?你不寂寞嗎?”

“我這里有水聲,有石磨聲,有魚,有花,有你們來。你們說呢?”

“你也是不寂寞的!”

“你們這些乖孩子喲!”

她于是從炕角的口袋里抓出大把的黃豆來,在火盆里爆了,分給我們,我們吃得很香,一直呆到天快要黑了,才想到要回家去。

田野上,風(fēng)還在溜溜地吹,幾棵柿樹,葉子早落了,裸露著一樹的黑枝,像是無數(shù)伸抓什么的手。這柿樹,也在索要著失去的什么嗎?

回頭看看那水磨坊,老女人還站在那里看著我們,我們突然都這么想:

今天夜里,“幸福鳥”是住在哪一朵云上呢?那里是不寂寞的,是快樂的,它應(yīng)該飛去啊!

它飛去了,帶著我們的名字,我們在那個白的天上,一定也是快樂的了。

可是,我們都盼望“幸福鳥”有一天能再飛回來,讓我們在它上面再寫上這水磨坊老女人的名字呢。

1981年1月25日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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