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游了一回龍門

進(jìn)山東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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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黃河,陡然緊束,前邊就是龍門嗎?多少個年年月月聽說著鯉魚化龍的傳奇,多少個日日夜夜夢想著大禹疏通的險關(guān),全沒想到因事赴了韓城,在黃河岸上正百無聊賴地漫走,路人竟遙指龍門便在前頭,覓尋是經(jīng)歷了艱辛苦難,到來卻是這樣的突然,不期然而然的驚喜粉碎了我的心身,我自信我們的會見是有神使和鬼差,是十二分的有緣。為了這一天的會見,我等待了三十七個春秋,龍門,也一定是在等待著我吧,等待得卻是這么天長地久。

我是個呆癡而羞怯的人,我從不莽撞撞地走進(jìn)任何名勝之地,在蘭州和佳縣我曾經(jīng)多次遠(yuǎn)看過黃河,驚濤裂岸也裂過我的耳膜,但我只是遠(yuǎn)看,默默地縮伏在一塊石頭上無限悲哀?,F(xiàn)在,我卻熱淚滿面,跪倒在沙石起伏的黃河灘上,興奮得身子抖動,如面前的一叢枯干的野蒿,我聽得出我的身子同風(fēng)里的野蒿一起顫響著泠泠的金屬聲。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勇敢,吼叫著招喊河中的汽船,我說,我要到龍門去!

時已暮色蒼茫,正是游龍門的氣氛,汽船載著我逆流而上,汽船像是也載不動我巨大的興奮,步履沉沉,微微搖閃,幾乎要淹沒了船舷。河水依然是銅汁般的黏滯,它雖在龍門之外的下游肆漫了成里的寬度而洶洶涌涌,在這狹谷中卻異常地平靜,大智到了大愚之狀,看不到浪花,也看不到波濤,深沉得只是漠漠下移,呈現(xiàn)出縱橫交織了的斜格條紋。這格紋如雕刻上去一般,似乎隔著船也能感覺到它的整齊的楞坎。間或,格紋某一處便衍化開來,是從下往上翻,但絕不揚(yáng)波濺沫,只是像一朵銅黃的牡丹在緩緩地開綻。無數(shù)的牡丹開綻,卻無論如何不能數(shù)清,希冀著要看那花心的模樣,它卻又衍化為格紋,惟有一溜一溜的酒盅般大的漩渦無聲地向船頭轉(zhuǎn)來,又向船后轉(zhuǎn)去,便疑心這是一排排鐵打的鉚釘在固守了這水面,黃河方?jīng)]有暴戾起來。兩岸的峽壁愈來愈窄,猶如要擠攏一般,且高不可視,恨不得將頭背在脊上。那龐然的危石在搖搖欲墜,像巨獸在熱辣辣地眈視你,又像是佛頭在冷眼靜觀你。峽谷曲拐繞轉(zhuǎn),一曲一景,卻不知換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我不禁想到了那打開的一幅古畫長卷,更想到了農(nóng)家麥場上的那一夜古今的閑聊。正這么思想,峽壁已失卻了那刀切的光潔,乃一層一層斷裂為方塊,整齊如巨磚砌起。而逼我大呼小叫的是那磚砌的壁墻上怎么就生長了那么高大的一株古樹,這是萬年物事嗎,能看清它的粗樁和細(xì)枝,卻全然沒有葉子,將船靠近去,再靠近,卻原來是峽壁裂開了一條巨縫,那石縫的一塊尖石上正坐著一頭同樣如石頭的黑鳥。這奇景太使人驚恐,或許是因?yàn)閲樆A宋?,隨之而來的則是數(shù)百米長的大小不一、錯落有序的凹凸壁,惟妙惟肖的是佛龕群了。我去過敦煌,我也去過麥積山,但敦煌和麥積山哪里有這般的壯觀和肅森?我完全將此認(rèn)作佛的法界了,再不敢大聲說笑,亦不敢輕佻張狂,佛的神圣與莊嚴(yán)使我沉靜,同時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平和和親近。船繼續(xù)往上行,峽谷窄到了一百米,八十米,六十米,水面依然平靜,自不知了是水在移還是船在移?峽峰多為鋸齒形了,且差不多峰起雙層,里層的峰與外層的峰錯位互補(bǔ),想,若站在外層峰上下視船行,一定是前峰見船首,后峰見船尾了。恰恰一柱夕陽腐蝕了外層峰頂,金光耀眼,分外燦爛,坐船頭看外層金黃的峰頭與里層的蒼黑的峰頭,一個向前躥一個向后遁,峽峰變成了活動體。如此大觀,我看得如癡如醉,倏乎間有藍(lán)色的霧從峽根涌出,先是一團(tuán)一縷,后扯得勻勻細(xì)細(xì)充融滿谷,頓時感到鼻口發(fā)嗆,頭發(fā)上臉面上濕漉漉地潮起水沫了。忽然峽谷陰暗起來,但同時仍在峽谷的另一處卻泛起光亮,原來船正靠著一邊的峽岸下通過,驚奇的是陰暗和光亮的界線是那么分明,它們是立體的幾個大三角形,將峽谷的空間一一分割了。我明明知道這是光之所致,卻不自覺地彎下了身子,擔(dān)心被那巨大的黑白三角割傷,船工們卻轟然告我:龍門已進(jìn)了!

龍門,這就是龍門嗎?!傳說里黃河的鯉魚一生下來就做著一個偉大的夢想往這里游,游到這里就可以化龍,那么,有多少游到了這里實(shí)現(xiàn)了抱負(fù),又有多少犧牲了,半途而廢了,完成了一個悲壯的形象?今日我也來到了龍門,龍?jiān)谀睦锬?神話中有龍宮,龍宮有龍王也有龍女,不知洞庭湖的龍與黃河的龍是否一家,那讓我做個傳書的柳毅多好啊!不不,我進(jìn)了龍門,我也要成龍了,我就是一條游龍,多自在,多得意啊,瞧高空上有云飛過,正馱著奇艷的落霞,這云便是翔鳳了。有游龍與翔鳳,天地將是多么豐富,一陰一陽,相得益彰,煌煌圓滿,山為之而直上若塔,水為之乃源遠(yuǎn)長流,大美無言地存留在天地間了。

汽船終究是扭轉(zhuǎn)了船頭要順流歸返了,我的身子隨船而下,我的心我的靈魂卻永遠(yuǎn)駐戀在了龍門。試想過多少多少年,或許我已經(jīng)垂垂暮老,或許我身軀早已不復(fù)存在,而更多更多的后來人到此,他們又是會看到夜空的星子靜照河面,就知道那是我深情的永不疲倦的眼睛。風(fēng)在峽谷回鳴,那也是我的心聲,他們聽得懂是我沉沉地抒發(fā)著三十七年里來得太晚的遺憾和尋見了我應(yīng)尋見的企望的禮贊。那靠近水面的石壁上腐蝕斑駁的圖案,他們也讀得懂是我感念這次輝煌會見的畫幅和詩篇,他們更以此明白,那汽船并不是船而是我踏水走來的巨鞋,或者醒悟進(jìn)入龍門的十多里黃河之所以平穩(wěn),將波瀾深藏,那格紋正是我來時走過的印有牡丹的絨毯。他們一定會記住一九八九年十月三十日有一個叫賈平凹的學(xué)子到此一游,從此他再不消沉,再不疲軟,再不膽怯,新生了他生活和藝術(shù)的昭昭寵業(yè)。

1989年11月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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