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位作家

進山東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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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的高樓是十三層,西邊的樓也是十三層,南邊是條死胡同,北邊又是高樓,還是十三層。他家房在那里,前墻單薄,后墻單薄,方正得像從高樓上拋下的一個紙盒,黝黑得又像是地底下冒出的一塊仄石。樓上人說住在這里樂哉,他也說樂哉;樓上人見他樂哉了而又樂哉,他見樓上人瞧他樂哉而樂哉,也便越發(fā)更樂哉。他把樓不叫樓,叫山;三山相峙,巍巍峨峨,天晴之夜往上望去,可謂“山高月小”。樓上人稱他房亦不稱房,叫潭;遇著雨季,三層樓以下水霧迷茫,直待雨住,水仍流瀉不及,可謂“水落石出”。

他曾買過電視機,可方位太不好,圖像總是模糊,只好忍痛割愛轉(zhuǎn)賣了。但表是走得極準的:十一點零五分,太陽準時照來;三點二十四分,太陽準時便歸去。他會充分利用這天光地熱:花盆端出來,魚缸端出來,還有小孩的尿布,用竹竿高高挑起,那雖然并不金貴,但在他的眼里,卻是幸福的旗子。

他從來不奢華,口很粗,什么都能吃,胃是好極好極的。只是嗜好香煙如命,一天一包,即使傷風感冒也吸吐不止。因為煙吸得多了,口里無味,便喜食辣子,面條里要有,稀飯里也要有,當然面條最好,但愿年年月月如此。再就愛書,坐下看,睡下看,走路也看,眼睛原本好好的,現(xiàn)在戴了眼鏡,一圈一圈的,像個酒瓶底。于是,別人送他一副對聯(lián):“片片面,面片片,專吃面片;書本本,本本書,??袝??!彼戳?,也不惱,說是兩句都是一個“專”字,不符合對仗,下聯(lián)該改成“盡”字為妙。

他極善的心性,妻子亦善極。結(jié)婚五年,誰也不嫌棄這所房子。白日一個勺把,夜里一個枕頭;愛情固然親密,生活提供他們的這點地方,窄小得也只能親密。房內(nèi)是分為三處的:北墻下一張桌子,那是他的世界,獨來獨往。墻上貼名畫,桌邊堆書籍報刊:普希金的也有,舒婷的也有,曹雪芹的也有,王蒙的也有。有的紅藍黑筆畫滿圈圈道道;有的打開,久而不合,紙被灰塵浸得昏黃。桌上一銅錢厚灰土,但一個小三角潔凈異常:一角是經(jīng)常放紙,兩角是經(jīng)常擱肘。東墻角是一臺縫紉機,那是妻的天下。要是縫補,腳在下踩,手在上拉,她是機器的主人。縫完好,補完了,機頭放下,臺布鋪好,壓一塊光亮亮的玻璃,下放她的照片、他的照片、她和他的接班人的照片:全都著色,紅是潤紅,白是嫩白。西墻下一個小柜,那是兒子的王國,文有畫冊,武有手槍,積木、魔方塞得狼藉。諸侯割據(jù),三國鼎立,誰也不能侵犯誰,只有南墻下一張大床上,和平共處,至親至善??上Ч饩€太暗了,他刮胡子要到門外,妻梳頭發(fā)要開燈對鏡。他便叫來紙糊匠,將頂棚如煙囪一般直扎而上,上邊揭瓦嵌塊玻璃,算是天窗。從此房子明亮,卻如站在井口往下看,幽幽一片神秘,但確實更像是坐井觀天,天是一塊方鏡。白日,太陽照下,光束一柱,兒嚷道要爬柱而上;夜晚,一家吃飯,星月在鏡中,他就來個“舉杯邀明月”,三杯便醉。

什么都可滿足,只是時間總覺不夠。白日十二個小時,他要掰成幾瓣:要給吃喝,要給兒子,要給工作,要給寫作。早晨妻為兒子穿戴,他去巷口挑水,小米稀飯常常便溢了鍋。吃罷飯,妻工廠遠,先走了,他洗鍋刷碗,送兒子到幼兒園。兒子不肯去,橫說豎勸,軟硬兼施,末了還得打屁股,一路鈴聲不停,一路哭聲不絕。晚上回來,車后捎了菜,飯他卻是不做的,衣服他也是不洗的,進門就坐在桌前寫。紙是一張一張地揭,煙是一根一根地抽,“文章無根,全憑煙熏”。這真理他是信的。妻接了兒子回來,大聲不出,腳步輕移,開爐子,搟面條,熱騰騰地撈上一碗了,卻不叫他名,偏讓兒喊爸。吃罷飯,一個又是寫,一個去洗衣;寫好了,他愛哼秦腔,卻走腔變調(diào),兒說是拉鋸呢。妻讓念念他的著作,他繪聲繪色,念畢了,妻說“不好”他便沉默,若說“好”字,他又滿臉得意,說是知音,過去“嘣”的一聲,飛吻一口。兒子嫉妒,也要叫吻他,立時爸吻了娘再吻兒:一個快樂分成三個快樂也!

天天在寫,月月在寫,人變得“形如餓鬼”了。但稿子一篇一篇源源不斷地寄出去了,又一篇一篇源源不斷地退回來了。編輯不復信,總是一張鉛印退稿條,有時還填個名姓,有時則名姓也不填。妻說:“你沒后門吧?”他說:“這不同于別的事!”一臉清高。妻再說:“人家都千兒八百有稿費,你連個鉛字都印不出?!彼箘託饬耍骸皩懽魇菫榱隋X?!”妻要又說一句:“你怕不是搞這行的料?”他答一聲“哪里”!卻再不言語了。到了床上,還在構(gòu)思,如臨產(chǎn)的婦女,輾側(cè)不已。妻就貓兒似的悄然,他不忍了,黑暗里還在說:“你要支持我哩……”

他眼泡常是紅腫的,那是熬夜熬的;他嘴唇常是黑黃的,那是抽煙抽的。衣雖然骯臟,但稿件上卻不允有半個黑黑疙瘩;臉雖然枯瘦,但文中人物卻都盡極俊美;甚至他一切不修邊幅,但要求兒子、妻子卻要時興。妻說這是怪毛病,他說:我是缺少的太多了,我也是需要的太多了。他羨慕別人發(fā)表了作品,更眼紅別人作品得獎。他有時很傷感,偷偷抹了淚。但他又相信自己,因為風聲、雨聲、國事、家事,他裝了一肚子故事。要歌唱,但沒有一把琴;要演說,又沒有講臺;只有這支筆寫出來給自己看,給世人看。但是稿件發(fā)表不了,他苦惱,妻更焦心,妻便是他第一個讀者,也是他最后一個讀者;讀者雖少,但總算有了讀者,他心里安妥了許多。

可憐的是人到了中年,上有父母,年紀都大了;下有兒子,正是淘氣時候。月初發(fā)工資,他要算著開支:第一件事是給老家郵十元,第二件是給兒子買玩具,承上啟下,這是雷打而不動。再是為他買稿紙,再是為她購化妝品。他呢,一輛自行車,除了鈴不響渾身都響;一件茄克,翻過來也是穿,翻過去也是穿。老母常接來,吃不起魚蝦,就買豬頭;一個蒸饃,夾半個豬耳朵,雙手遞在娘手里。夫妻兩個說不上是舉案齊眉,倒也是頭上是天,各頂一半,有了也去吃螃蟹,沒了就燒面疙瘩湯,心里快活,喝口涼水也是甜的。他們老聽見樓上的一對夫妻打架,鞋子、枕頭從窗口飛下來。他們不明白,那家電視機有,洗衣機有,打的什么架?更有聽說某某“長”的老婆空虛無聊而自殺了,便要談說幾天,百思不得一解。

世人都盼星期天,他也盼星期天。世人星期天上大街、逛公園,他星期天關門就寫作。寫得累了,對著方鏡看看天,再對著窗子看看樓的山。山上層層有涼臺,臺臺種花草,養(yǎng)魚鳥,城市的大自然都壓縮在一個涼臺上了。有的洗了被單掛著,他想像那是白云:云臥而不散,深處必有人家?有的辦家庭舞會,他醉心是仙樂從天而降,吟出一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當層層涼臺都坐了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就樂得哧哧笑,說像是麥積山的佛龕。他走出門來,樓上有認識的,一上一下寒暄幾句;不認識的,給他一個笑臉兒,他還一個笑臉兒。有的問:“還在寫嗎?”答:“還在寫?!本陀腥藙袼麆e受苦,他哼一聲,進屋把門關了。他干不了投機倒把,又不會去炸油條做生意,讓他在家閑著?樓上樓下的女人他都看了,沒一個有他妻子漂亮;巷口巷尾的撲克攤上,妻子也看了,從沒他的身影:是是非非不沾身,公安局人來了心不驚。一個美麗,一個高尚,合二為一,光榮門第。

坐小車的不到他房子來,這是肯定的。但三朋四友卻踢破了門:有做工的,有跑堂的,有賣菜的,有開車的。來了,有酒且酌,無酒且止,賓主坐列無序,談笑天空地闊。這個講他工廠里一個好的書記,那個罵街道一個流氓潑皮;說起天下大事,哪兒豐收了,眉飛色舞;哪兒受災了,一臉愁云。直談到零時交接,客人走了,彌一屋煙霧,留一地煙蒂,妻也不惱,他也不煩,拉開稿紙又寫起來。大的故事寫長篇,小的素材寫小品。北京的大出版社也敢投,市報的“刺猬”欄也看上投;發(fā)不發(fā)是編輯的事,寫不寫他有責任。要不對不起三朋四友,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常常一寫一夜,妻子也得了毛?。翰婚_燈倒睡不著,不聞煙倒鼻不通。

最樂趣的是稿件往外投,信封嚴嚴實實地糊,郵票端端正正地貼,夫妻到郵局去,讓兒子拿著往郵筒里塞。塞進去了,塞進了三顆撲騰騰跳躍的心。于是,大馬路顯得寬廣,行人臉上都笑笑的,他抱了兒子就前邊跑,妻便格格地后邊追。穿大街,過小道,鉆胡同,繞窄巷,到了家門口。進門包餃子吃吧,他剁餡,她搟皮;一個說這篇稿件能發(fā)表,一個說先不敢聲張露了氣;一個說發(fā)表了稿費買個沙發(fā),一個說沙發(fā)太貴買藤椅。兒子問:爸爸掙錢了嗎?做娘的說:爸爸是生活上的小人,道德上的偉人,經(jīng)濟上的窮光蛋,精神上的大富翁。兒子聽不懂,問爸爸是干什么工作?回答是:“作家?!薄白骷?作家!”兒子喊起來,外邊人都知道了。慢慢傳開,都傳說這里有一個下班回來,“坐家”的人。有懂行的,說此人不可小瞧,現(xiàn)在是搞業(yè)余寫作,說不定將來真成氣候,要去作協(xié)工作呢。樓上幾個老太太便如夢初醒,但卻癟了嘴:哦,原來是個“做鞋”的?!

1982年12月18日作于靜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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