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表的喜劇——歐游散記之一(3)

莫問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作者:季羨林


當天的過午,要近黃昏的時候,我又一個人走了去。一開門,里面黑沉沉的;我覺得四周立刻古廟似的靜了起來,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動的聲音。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兩個影子從里面移動出來。開了燈,看到是我,老頭顯得有點兒驚惶,老太婆也顯然露出不安定的神氣。兩個人又互相商議著找起來,把每一個可能的地方全找到了,但表卻終于沒找到。老頭更用力地用手搔著發(fā)亮的頭皮;老太婆的頭發(fā)在燈影里也顫動得更厲害。最后老頭終于忍不住問我了,是不是我自己送來的。這問題真使我沒法回答。我的確是自己送來的,但送的地方不一定是這里。我昨天的懷疑立刻又活躍起來。我看不到那個放滿了表的小玻璃櫥,我總覺得這地方不大像我送表的地方。我于是對他解釋說,我到柏林還不到四天,街道弄不熟悉。我問他,那紙條是不是他發(fā)給我的。他聽了,立刻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聲,沒有說什么,很匆忙地從抽屜里拿出一疊紙條,同我給他的紙條比著給我看。兩者顯然有極大的區(qū)別:我給他的那張是白色的,然而他拿出的那一疊卻是綠色的,而且還要大一倍。他說,這才是他的收條。我現(xiàn)在完全明白了我走錯了鋪子。因為自己一時的疏忽,竟讓這誠摯的老人陪我演了兩天的滑稽劇,我心里實在有點兒過意不去。我向他道歉,我把我腦筋里所有的在這情形下用得著的德文單字全搜尋出來,老人臉上浮起一片誠摯而會意的微笑,沒說什么。然而老太婆卻有點兒生氣了,嘴里嘟嚕著,拿了一塊橡皮用力在我給她的那張紙條上擦,想把她丈夫?qū)懮系牡刂凡亮巳?。我卻不敢怨她,她是對的,白白地替我擔了兩天心,現(xiàn)在出出氣,也是極應當?shù)氖?。臨走的時候,老頭又告訴我,可以到西面不遠的一家表鋪去問問,并且把門牌寫給我。按著號數(shù)找到了,我才知道,就是我昨天去過的主人有點兒駝背的那個鋪子。除了感激老頭的熱誠以外,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沿著康德街走著,心里仿佛墜了一塊石頭。天空里交織著電線,眼前是一條條錯綜交叉的大街小街,街旁的電燈都亮起來了,一盞盞沿著街引上去,極目處是半面讓電燈照得暈紅了起來的天空。我不知道柏林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在柏林的哪一部分。柏林是大海,我正在這大海里漂浮著,找一個比我自己還要渺小的表。我終于下意識地走到我那位在柏林住過兩年的朋友的家里去,把兩天來找表的經(jīng)過說給他聽;他顯出很懷疑的神氣,立刻領我出來,到康德街西半的一個表鋪里去。離我剛才去過的那個鋪子最少有二里路。拿出了收條,立刻把表領出來。一拿到表,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感覺,我仿佛親手捉到一個奇跡。我又沿了康德街走回家去。當我想到兩天來演的這一幕小小的喜劇,想到那位誠摯的老頭用手搔著發(fā)亮的頭皮的神氣的時候,對了這大海似的柏林,我自己笑起來了。

1935年12月2日于德國哥廷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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