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烈士暮年(4)

眾說鐘叔河 作者:張中行 朱正


烈士暮年

不知道是為什么,事情真是怪得很,只要我一想朱正就會想起鐘叔河,只要一想鐘叔河又很自然想朱正。

兩個都是湖南人,兩個都曾當(dāng)“右派”,兩個都曾坐過牢,兩個都會寫文章,兩個都會搞出版。

人是不好互比的。這點,當(dāng)然很明白。

文章也不好互比。這點,當(dāng)然也明白。

可是,不知為什么,總?cè)滩蛔≡谛睦铮瑢⑺麄冞@兩個人,比過來又比過去。

比如寫文章。

兩個人的兩支筆真的就像兩把劍。

朱正總是鏗鏘一聲,唰地出鞘,招招見血,劍不見血,決不入鞘。

鐘叔河呢,則不同。那劍總是寸寸而出,劍氣一旦逼住對方,也就悄然入鞘了。

當(dāng)然,這是我的感覺。別人的如何,就不好說了。

比喻也難說是貼切,所喻也無高下之分。

還是不比的為好。

這里,我先說朱正。

人是改造不了的。我是這樣看朱正的。

一九五七年打成“右派”后,生活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精神遭受了多少創(chuàng)傷,他可多少改了一點?除了頭發(fā)變白了,皺紋增多了,那根脊梁的骨子縫里,真是一點也未變的。不然,他就不會寫《一九五七年的夏季:從百家爭鳴到兩家爭鳴》以及這一類的書了。

變的,也許只有筆,比以前是更犀利,甚至寒光四射了。

筆的寒光所針對的,主要是那歷史迷霧,主要是那思想迷霧,其余,哪怕一點點,也無時間顧及的。

說到寫東西,朱正對我說:“要寫前人沒寫的,要寫后人要看的。”

我想出書也一樣。

我喜歡朱正。喜歡他雖古稀之年,精神還是如此年輕。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我敬重朱正。每次閱讀他的文章,都能從那字里行間,看到他的良知閃光,聽到他的心靈召喚。

能夠聽從心靈召喚,才有可能無愧時代,才有可能不虛此生。

再說鐘叔河。

說起鐘叔河,我們就會說——他的《走向世界叢書》,他的“周作人”,以及他所主編的《鳳凰叢書》等許多好書。還有最近新出的書,他的著作《念樓學(xué)短》,那真是很別致的。還有那句廣告詞:“用最少的錢,買最好的書”,至今想來,依舊溫馨。

不知他人如何看,叔河先生在我心里,確是一個智慧之人,更是一個大勇之人。

一出牢門便“走向世界”,膽識缺一,怎么可能?沒有準(zhǔn)備,也不可能。

他是時刻準(zhǔn)備著的。

準(zhǔn)備著什么?準(zhǔn)備了思想。

有思想地整理國故和無思想地整理國故,路子自然大不相同,景象也是絕然不同。

“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這幾希就是思想罷。”這是他曾對我說的。

“要緊的是自己的眼睛。”這也是他對我說的。

他還說:“易卜生說,全或無,或以為太理想主義了,辦不成事。其實,委曲求全是斷不能成全的。魚死網(wǎng)破亦不失為一法也。”

他還說:“伊文思說,世上沒有比謬誤更強(qiáng)有力的東西。我搞出版十年,深服此言。質(zhì)之周實君以為如何也。”

叔河先生很多話都曾引起我深思。只可惜我記性差,平時又忙于俗務(wù),聽了,想了,事一多,也就丟在腦后了,不曾及時記下來?,F(xiàn)在再回想,雖然有感覺,若是想復(fù)述,就不可能了。

有些話,他寫給我,我想應(yīng)該收好的??墒?,這一收,就不知收到哪里去了。

事情總是這樣的,總是這樣無可奈何。

叔河先生能理解的。

(二○○三年五月《編輯學(xué)刊》)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