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思無邪

禪是一枝花 作者:雪小禪


忽然看到“思無邪”三個字,無端的好。

特別是一個邪字,用俏了。

好比《維摩詰經(jīng)》有一次寫到天女散花,說不著佛身,不著菩薩身,真是一身風(fēng)流。看到這里,我不禁想到楊絳和錢鍾書。錢鍾書真心真意寫真情,做人做品做學(xué)問,不沾欲念,不染銅臭,最討厭自己姓錢,絕不把文字變成市儈應(yīng)酬的酒肉;一支銳筆,一部《圍城》,無可超越,仍自筆鋒澹澹。

但《圍城》并不是他巔峰之作,他的《管錐編》非常亮烈鮮明。在我想象中他是風(fēng)情才子,但楊絳說他:“身穿青布大褂,腳下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一點兒也不翩翩?!?/p>

她愛他,所以,晚年有記者來訪,她開了門,寫了紙條過去:他在睡覺。她連最小的聲音都怕擾了他。她亦不說多愛。在《我們仨》里,都是瑣碎年月的流水,她如何為他理發(fā),如何與他一起看書寫字,她翻譯《唐吉訶德》,他幫她修改。

這才是一對金童玉女,一直到老,彼此肝膽相照。人生原來是尋常的,死生契闊與思無邪都只在柴米油鹽里,哪里用得著我愛你、我愛你,用得著海誓山盟與轟轟烈烈?

弘一法師說人世間最好聽的是木魚聲,而我最喜歡暮色里的市井聲——如果在夏天,就有一種熱鬧的凡俗;如果在秋天,就有一種遠意。我還喜歡蟬聲,在秋后作最后的掙扎,想必也是思無邪。蟬是自己與自己的愛戀,亮烈而濃厚,四年的黑暗,只為這短短一夏。我喜歡蟬,因為活得灑然。秋天的漫漫遠意里,一切都這樣蒼涼地收梢,誰還在等待誰?

《春閨夢》里,張火丁演張氏,阡陌花開,她等了又等;長亭短亭,哪里知道是假恩情?夢中一見,一段南梆子“被糾纏……”已經(jīng)讓人歡喜又清涼。因為一切是做夢,男人沒有回來,這思無邪,是她一個人的思無邪。

思無邪總讓我想起古人來。元稹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我讀后甚是感動,但考證了才發(fā)現(xiàn),他與崔鶯鶯一段纏綿之后,考取了功名,并沒有回來娶崔鶯鶯;崔鶯鶯整日以淚洗面,因為到底失了身。在那時,這樣的女子已經(jīng)淪為過期的罐頭。

所以,他寫這幾句話純粹是為自己開脫,那只是寫給記憶而已,而與崔鶯鶯,并無任何聯(lián)系。他后來不停娶妻納妾,并沒有閑置自己。

思無邪實在是一個太美麗的詞語,用在思春少女或少婦身上最為妥當(dāng)。也有人寫,思無邪,詩如妾。詩是小妾嗎?妾字也美,本來是名詞,可是,念出來就成了動詞?!皻g從何處來,端然見憂色?;▉砩览?,影落池中”,誰懂得其中的惆悵與薄涼?真是又艷又寂。

《非煙傳》里的步非煙,因為與人私通,被拷打至死,但最后亦沒有說出那男人是誰,真是生得相親,死亦無恨。我喜歡這樣柔艷剛烈的女子。白居易的《長恨歌》,有“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也好,因為覺得值得。倘若有男人這樣愛一次,即使真的落到這步田地,也是思無邪!不但與愛情決絕,也與天地決絕。

思無邪是蘸了胭脂的水在朵云軒的紙上,即刻滲得一塌糊涂,卻糊涂得讓人都歡喜。真應(yīng)了那句古詩:“春江水沉沉,上有雙竹林。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闭f到底還是愛情的可怕。思無邪也是因為男人。拳拳思與念,還是因為他——那個他呀,那個生生的惆悵呀。

在秋夜里,我看《海上花》。很悶的片子,都是在夜里,都是在屋里,暗黃的燈光,無非是家長里短,喝花酒,唱小戲,聽小曲,男女之間的私情。最后,我卻流了眼淚。沈小紅穿著綢緞的衣服,端然坐在床上,點著煙,一個陌生男子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她面無表情,然后,電影結(jié)束了。

這唯美的結(jié)束如此黯然。我摸索出多年前的一塊杭州白絲綢,拿出剪子。在秋夜里,剪刀與緞子都涼涼的,我剪下一塊,做一塊帕子。我聽到剪子和緞子磨擦的聲音,那么涼,那么涼。

我在帕子上繡三個字:思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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