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一個思考的對象。當(dāng)我們自以為在思考死亡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所做的事情不是思考，而是別的，例如期望、相信、假設(shè)、想象、類比等等。

不過，我不反對這樣做，因為對于死亡的真正思考是不可能的，我們除了用各種詩意的解說來鼓勵自己之外，還能夠怎樣呢？

一個人預(yù)先置身于墓中，從死出發(fā)來回顧自己的一生，他就會具備一種根本的誠實，因為這時他面對的是自己和上帝。人只有在面對他人時才需要掩飾或撒謊，自欺者所面對的也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自己在他人面前扮演的角色。

死亡是神秘的黑夜，生命如同黑夜里一朵小小的燭光。它燃燒，照耀，突然被一陣風(fēng)吹滅；或者，逐漸暗淡，終于慢慢地熄滅。

在另一個黑夜里，同一朵燭光會不會重新點燃？

也許，在天國里沒有黑夜，只有光明，所有的燭光其實并未熄滅，只是回到了那永恒的光明中？

對于死亡，我也許不是想明白了，而是受了哲人們態(tài)度的熏陶，能夠面對和接受了。

隨著老年的到來，人的自我意識似乎會漸漸淡薄。

死的可怕在于自我的寂滅，那么，自我意識的淡薄應(yīng)該是一件好事了，因為它使人在麻木中比較容易接受死。

可是，問題在于：臨死時究竟清醒好還是麻木好？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的設(shè)想是，若是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識，死時肯定會更痛苦，但同時也會更自持，更尊嚴(yán)，更有氣度。

恰恰是當(dāng)一個人即將告別人世的時候，他與世界之間最有可能產(chǎn)生一種非常有價值的交流。這種死別時刻的精神交流幾乎具有一種神圣的性質(zhì)。一個人在大限面前很可能會獲得一種不同的眼光，比平常更真實也更超脫。當(dāng)然，前提是他沒有被死亡徹底擊敗，仍能進(jìn)行活潑的思考。有一些人是能夠憑借自身內(nèi)在的力量做到這一點的。就整個社會而言，為了使更多的人做到這一點，便有必要改變諱言死亡的陋習(xí)，形成一種生者與將死者一起坦然面對死亡的健康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中，將死者不再是除了等死別無事情可做，而是可以做他一生中最后一件有意義的事，便是成為一個哲學(xué)家。我這么說絲毫不是開玩笑，一個人不管他的職業(yè)是什么，他的人生的最后階段都應(yīng)該是哲學(xué)階段。在這個階段，死亡近在眼前，迫使他不得不面對這個最大的哲學(xué)問題。只要他能夠正視和思考，達(dá)成一種恰當(dāng)?shù)恼J(rèn)識和態(tài)度，他也就是一個事實上的哲學(xué)家了。

死有什么可思考的？什么時候該死就死，不就是一死？——可是，這種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會不會也是一種矯情呢？

他興奮了，不停地吸煙。煙有害于健康，會早死的！死？此時此刻，這是一個多么遙遠(yuǎn)而抽象的字眼。

從無中來，為何不能回到無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