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凝固火焰(2)

相約來世 作者:張承志


“唔?”他在濃眉下挑起眼角瞟著我。

“里鐵甫江……yol?”這是去哪里的路呢?

“……multuk?!彼卮鹫f。

道路通向木頭溝,我想。multuk一定就是木頭溝。我回憶著法國國會圖書館和大英博物館里的文書編號?!癕”,我想起這個字母就是代表文書出土地木頭溝。我馬上想和里鐵甫滔滔不絕地談一談,可是話語在喉嚨里堵塞著。我急了,伸手在額上抹了一把,粗糙的汗堿漬得手掌有些難受。赤裸的鮮紅山巖紋理猙獰,巖縫深處的暗紅最后化成黑暗。我沒有敢再抬起頭瞟瞟太陽,毛驢起細(xì)蒙蒙的干燥粉塵,在車旁浮搖著淡紅的淺色。

“木頭溝嗎?”我又問道。

“Multuk?!崩镨F甫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亞克西yol?!蔽蚁胝f“好地方”,但我說的是“好路”。

“Yahxi yol。”他又聽懂了,他贊同地點(diǎn)點(diǎn)頭。

木頭溝。好地方,好道路。我想不起我還知道幾句維語。亞克西這個詞連他媽的上海幼兒園里的小孩都懂。木頭溝里的山崖筆直地曳出一條斜坡,勻凈的細(xì)紅沙平平滑滑的,像一面斜斜撐起的紅鏡子,引逗著人想往上爬。在這面紅鏡子頂端,那些鮮紅嚇人的溝壑又顫抖著上升起來,一股股一道道地糾纏著、擰掙著,前后在一個圓圓的尖山頭上匯攢成一團(tuán)拱起的火苗。我覺得那山像是一個血流滿面的粗野啞巴,他憤怒地向上躥跳著,可是喊不出聲來。

次日,我們已經(jīng)來到南麓。傾斜的盆地邊緣升騰著灰蒙蒙的塵埃,太陽依舊從清晨起就毒辣辣地高高蹲踞在高空之上。我們是清晨五點(diǎn)啟程的,從清晨五點(diǎn)起天氣就一直保持著殘忍的炎熱??帐幨幍乃畨卦谀静婕苌霞拍鼗问幹N乙呀?jīng)喪失了意志,一口口地,終于還是我一個人把那水喝光了。

“kün。”我困難地掙開烤爛的嘴唇,想擠出一個笑容。我覺得嘴唇上那層硬痂正慢慢地想要封住我的嘴巴?!発ün?!蔽倚Τ鰜砹?。

里鐵甫也笑了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kün?!彼隽藗€夸張的、威嚇又無可奈何的姿勢,對著天上那輪白熾的球比劃了一下。我覺得他像是在安慰我。白晃晃的強(qiáng)光還在傾瀉著,在觸著戈壁的地方激起陣陣炫目的蜃氣。

“yol——”我想說“路遠(yuǎn)”,可是我只會說“路”。

里鐵甫贊同地點(diǎn)點(diǎn)頭:“啊,yol,yol。”

南麓的道路筆直地伸入迷茫的白蒙蒙塵埃。我們的毛驢車像一粒青石子,在空闊的戈壁上緩緩滾著?;鹧嫔浆F(xiàn)在矗立在路右,密密的紋溝豎立著,絞結(jié)成一個個圓光的火苗,連成一條紅褐色的山脊。我再也搜尋不出一句維語了,我只會說kün和yol,天地之間也確實(shí)只有那輪熔化的烈日和一條焦旱的道路。

“yol——”我又挑起話題,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里鐵甫笑了,維吾爾人都笑得有風(fēng)度。

“yol。”他點(diǎn)點(diǎn)頭,重復(fù)說。

我們的路還長,四天里我們只穿過了吐峪溝、勝金口、木頭溝,前面應(yīng)該有一個更加大名鼎鼎的葡萄溝。這些地方我終于親眼見過了,雖然我只能和它們在沉默和烤曬中對話。yol正長,kün是殘酷的,我不懂維語,里鐵甫江不懂漢語。可是我們的小青毛驢拉著我們,我們的驢車已經(jīng)在火焰山里穿插了四天了。

“yol……亞克西。”我想出了一句話。

“yol yahxi?!崩镨F甫肯定地答道。我覺得他沒有一絲遲疑。“道路,是很好的?!蔽以谛睦镉譃樗g了一遍。

當(dāng)路過村莊的時候,我們在井口上灌了水壺,也讓小青毛驢喝足了井水,吃飽了玉米粒??墒瞧婀值氖牵豪镨F甫即使看見清冽的井水,也依然微笑著不喝一口。我把頭埋進(jìn)吊桶,把頭浸進(jìn)那透人心肺的清涼之中,一直浸到耳朵和后腦。我潛在桶底憋足氣長飲不休,一直到覺得肚子里的水上升著,漲到胸口,漲到喉嚨,一直到我確實(shí)知道我的干焦的腸子已經(jīng)被水完全浸泡透了,我才猛地沖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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