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只羊，一只玉羊，靜靜地臥在櫥架上，我也靜靜地看著它。

它的質(zhì)地不好，用不著多么大的學(xué)問，就連我這樣的外行也知道，那塊玉已經(jīng)差不多可以稱之為石頭了。

它的雕工也不好，粗疏的幾刀，幾乎有點草草了事。

何況它的價錢也不算太便宜。

但是，我終于決定，還是要把它買下來。當(dāng)時我正走絲路，走到新疆的和闐。

小學(xué)時候讀地理書，一直以為和闐玉是一種瓜果的名字，后來有次寫作文，還說自己夢中到了新疆，吃了甜蜜的和闐玉，被老師說了一頓，氣得終身不忘。

而當(dāng)我來到和闐，和闐已無玉，據(jù)說好玉都到了蘇州，那里師傅的手巧，懂得碾作。

和闐倒是有甜蜜多汁的葡萄，我想葡萄才是真正的和闐玉，和我童年夢中的滋味一樣悠長。

但我還是決定買下那只玉羊，感動我的理由只有一個：那羊一眼看去，便知道是深深懂得羊的人雕出來的。搞不好那雕刻師父本身便是牧羊人，養(yǎng)著成千上百的羊……

如果有人問我從哪一痕刀法里看出雕刻家是個熟悉羊只的人，我也說不上來，但那渾厚的大角，安定的神情，跪坐時端凝的架式都不是江南巧匠學(xué)得來的。這只玉羊的作手想必是閉著眼睛也能摹擬出羊的風(fēng)姿神態(tài)的人。

我買它，便是基于這一重感動。我不是買羊，而是買了某個從小跟羊一起長大的人對羊的喜愛的感覺。

每當(dāng)我把玩那只小羊，那種真實的喜愛的感覺就會來到我心中。

類同的感動后來在臺北看“克爾瑪克蒙古人”跳兔子舞的時候又出現(xiàn)一次。純樸的舞者把自己扮成一只兔子，多疑的、不安的兔子，一會兒掀動鼻子，一會兒溜目回顧，一會兒拔腿狂奔，一會兒刨土自娛……他的舞不講內(nèi)涵，不講象征、不求深度，他就是老老實實扮了一只兔子，但那其間有舞者從小在大草原上和兔子千百次交換目光之后的熟稔，使人動容的其實就是那份熟稔。

藝術(shù)能求精致當(dāng)然很好，但最重要最感人的恐怕還是血肉相連的那份深知熟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