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見她了，自她嫁到南洋之后。稍稍豐腴一點，卻依然眉清目秀。我對她最后的印象是婚禮，她穿著緞質(zhì)繡花旗袍，繡花披肩風(fēng)情萬種的垂自肩頸。

而此刻的她雖美麗如昔，神色間卻有幾分倉皇，她到我下榻的旅館來看我，我當(dāng)時應(yīng)邀赴南洋演講。和她談了幾句話以后，她坦白表明來意，她說她很想念臺灣，想請我為她先生打聽一下，有沒有回臺灣就業(yè)的可能，我答應(yīng)了她，話題便轉(zhuǎn)到別處。

“這里的人吃東西真有趣，”我說，“他們愛講一句‘?dāng)v攙’，點炒面可以攙米粉同炒，炒米粉又可以跟河粉攙，點河粉偏又跟烏龍面攙?！?/p>

她也笑。

我說這大概是“多元文化”造成的，既然這是一個由馬來人、華人、印度人“攙攙”而合成的國家，則一個盤子里把面、米粉、河粉“攙攙”同炒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她對我的文化分析不置可否，卻對炒面話題非常興奮，她說：

“哎，你知道嗎？要說炒面，這里各處的炒面我都吃過，就只有我家巷口那家攤子炒得最好。我也想學(xué)他做，就是學(xué)不像，他的鐵鍋好，家里的鍋子比不上——哎，你哪天有空，我?guī)闳コ砸淮?！?/p>

回到臺灣，幫她問好了一個機關(guān)，丈夫?qū)@件事很關(guān)心，一直問我：

“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呀？”

“他們不會回來的！”

“不是說很想臺灣嗎？”

“他們不會回來的！”

“如果他們不會回來，你干嘛去幫他們找事？”

“找歸找，那是盡朋友的情分，但他們是不會回來的?！?/p>

“你怎么知道？”

“你等著瞧，就知道我說的對不對？”我說。

“她口口聲聲想念臺灣，那是真的，她口口聲聲想回來，那也是真的。可是，一個人如果強調(diào)自己家巷口的炒面是天下第一，那就是說，她愛上她所住的那條巷子了。一個人一旦愛上一條巷子，她其實是走不掉的了。她其實已經(jīng)屬于南洋了?！?/p>

她真的沒有回來——一如我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