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來香開花的時候(2)

人生何處不歡喜 作者:季羨林


在初秋的暴雨里,我看到她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在嚴冬大雪的早晨,我看到她點著燈起來升爐子。冷風把她手吹得紅蘿卜似的開了裂,露出鮮紅的肉來。我永遠忘不掉這兩只有著鮮紅裂口的手!她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氣,這些都充分表示出一個北方農(nóng)民的固執(zhí)與倔強。但我在黃昏的燈下卻常聽到她不時吐出的嘆息了。我從小就是孤獨的。在我小小的心里,一向感覺到缺少點什么。我雖然從沒嘆息過,但嘆息卻堆在我的心里。現(xiàn)在聽了她的嘆息,我的心仿佛得到被解脫的痛快。我愿意聽這樣的低咽的嘆息從這垂老的人的嘴里流出來。在她,不知因為什么,閑下來的時候,也總愛找著我說話。她告訴我,她的丈夫是她村里唯一的秀才,但沒能撈上一個舉人就死去了。她自己被家里的妯娌們排擠,不得已才出來傭工。有一個兒子,因為鄉(xiāng)里沒有飯吃,到關(guān)外做買賣去了。留下一個媳婦在這大城里,似乎也不大正經(jīng)。她又告訴我,她年輕的時候,怎樣剛強,怎樣有本領(lǐng),和許多別的美德;但誰又知道,在垂老的暮年又被迫著走出來謀生,只落得幾聲嘆息呢?

以后,這嘆息就時時可以聽到。她特別注意到我衣服寒暖。在冬天里,她替我暖,在夏夜里,她替我用大芭蕉扇趕蚊子。她仍然照常地提著籃子出去買菜,冬天早晨用開了鮮紅裂口的手升爐子。當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又可以看到她鄭重其事地數(shù)著花朵。但在不寐的中夜里,晚秋的黃昏里,卻連續(xù)聽到她的嘆息,這嘆息在沉寂里回蕩著,更顯得凄冷了。她仿佛時常有話要說。被追問的時候,卻什么也不說,臉上只浮起一片慘笑。有時候有意與無意之間,又說到她年輕時候的倔強,她的秀才丈夫。往往歸結(jié)說到她在關(guān)外做買賣的兒子。我們都可以看出來,這老人怎樣把暮年的希望和幻想放在她兒子身上。我也曾替她寫過幾封信給她的兒子,但終于也沒能得到答復。這老人心里的悲哀恐怕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了。

不記得是哪一年,在夏天,又是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她兒子來了信。信里說的,卻并不像她想的那樣滿意,只告訴她,他在關(guān)外勤苦幾年掙的錢都給別人騙走了;他因為生氣,現(xiàn)在正病著,結(jié)尾說:“倘若母親還要兒子的話,就請匯錢給我回家。”這樣一封信給她怎樣的影響,我們大概都可以想象得出。連著嘆了幾口氣以后,她并沒說什么話,但臉色卻更陰沉了。這以后,沒有嘆氣,我們只看到眼淚。

我前面不是說,我漸漸從朦朧里走向光明里去么?現(xiàn)在我眼前似乎更亮了。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個人嘴角常掛著的微笑后面有著怎樣的冷酷;我看出大部分的人們都給同樣黑暗的命運支配著。王媽就在這冷酷和黑暗的命運下呻吟著活下來。我看透了這老人的眼淚里有著無量的凄涼。我也了解了她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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