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給尚×的信

五十大話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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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獲法國費米娜文學獎的前后

尚×先生:

感謝你的關(guān)注!問及《廢都》一書獲獎之事,我作以答復(fù)。這種答復(fù)由我來作,確實有點不該,話也不好說,卻荒唐到我不說,誰也不知道。別的人來詢問,一言兩語就應(yīng)付過了,對你竟得前前后后地說。

一九九三年《廢都》出版后,巨大的榮譽和羞辱使我走向了平和,日月寂寞,也孤獨,一年復(fù)一年的春夏秋冬,我在西北大學的兩室房里,一邊養(yǎng)我的病一邊寫我愿意寫的文章。一九九七年,這個冬天也很快要過去了,十月二十(或二十一)日,原本還暖和的天,突然氣溫下降,老弱病殘者大多感冒,母親感冒了,孩子感冒了,而最容易感冒的我竟然幸免。傍晚,我站在那尊釋迦牟尼的石頭像前祈禱,盼望母親和孩子的感冒盡快過去——母親是七十歲的人了,而孩子的病因感冒要加重的。這時電話鈴響起來,一切就開始了,是法國的安博蘭女士在巴黎的那頭通知我:《廢都》的法譯本已經(jīng)出版,給我寄出了數(shù)冊,不知收到否,而此書一上市,立即得到法國文學界、讀書界極為強烈的反響,評價甚高,有人稱是讀中國的《紅樓夢》一樣有味道,有人驚訝當代中國還有這樣的作家,稱之為中國最重要的作家,偉大的作家。并說此書已入圍今年法國費米娜文學獎的外國文學獎,出版該書的斯托克出版社委托她邀請我去巴黎參加十一月三日的揭曉及頒獎大會,問能不能來,政府能不能讓來?突如其來的消息使我一時不知所措,我慌亂地在電話里說:《廢都》法譯本是出版了嗎,這太好了,我感謝你,感謝斯托克出版社,有人那樣評價我,這太過分了,我是一個普通的作家,中國優(yōu)秀作家多的是,那樣評價我消受不起。安博蘭女士是法文版《廢都》的譯者,數(shù)年前代表法國斯托克出版社與我簽訂過翻譯合同,但以后再未聯(lián)系,鑒于臺灣、韓國等地因《廢都》版權(quán)發(fā)生過欺騙我的行為,未能付酬或少付酬,對于法譯本事我已淡然。安博蘭的消息令我意外而興奮,但她聲音尖銳,中文說得緊急,我只會說陜西話,許多話她聽不懂,就反復(fù)講譯本在法國的反響如何如何的強烈,追問我十一月三日能不能趕來。我說政府可能不會不讓去的,問題是我沒有護照,要辦護照,法國方面得來個邀請函,這邊才能申辦,而申辦手續(xù)復(fù)雜,不是一天兩天可辦理完的,且還得去北京簽證,這樣時間就來不及了。當然,我心里還有個小算盤,想,入圍只是入圍,真的去了,揭曉會上揭曉的不是《廢都》,那我去的意義就不大。因身體不好,生性又不大善應(yīng)酬,這些年美國、加拿大、日本和臺灣皆邀請我去訪問或開會,我都一一謝絕了的。至于在法國的反響,我是還有些自信的,因為此書在中國,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份有人做過調(diào)查,不到半年時間,除正式或半正式出版一百萬冊外,還有大約一千多萬冊的盜印本,這些年盜印仍在不停。日譯本曾在日本極為轟動,年初時已再版再印數(shù)次,發(fā)行到六萬四千多冊,所有報紙都有消息和評論,以致日本公論社欲連續(xù)出版我的作品。韓譯本亦是如此。港臺版更是幾乎發(fā)行到全球所有的華人區(qū)。但能在東方之外的法國得到這樣的反應(yīng)并有可能獲獎,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最后告訴安博蘭:讓我再考慮考慮,明日晚上望再聯(lián)系。放下電話,我沏了茶喝,門又被敲響,我的門常被人敲的,一般是不開的,今夜卻開了門,原來是外地來的幾位雜志社編輯,他們一是得知我六月份到十月份又住了院治病來看看,二是約稿,女士們帶來的禮物是一抱鮮花。我暗想,這花來得好!正坐下說話,孫見喜和穆濤兩位文友來聊天,他們還在取笑我前日玩麻將又輸了錢,說,你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外戰(zhàn)外行,對你的輸錢深表同情和慰問。我當然要回擊他們,說錢宜散不宜聚,我是故意輸?shù)?,不輸那一場麻將哪能有法國的好事?隨之告訴了剛才的消息。他們聽我說后,竟比我還高興,嚷嚷這么大的好事,你倒拿得穩(wěn)!喝酒呀,拿酒讓大家喝呀!我已經(jīng)多年不動酒了,家里自然不存酒,僅有幾瓶別人拿來的“金太史”啤酒。窗外的風呼呼地響,冷啤酒又沒酒杯,就以粗瓷碗盛了,舉之相碰,齊聲祝賀。有個編輯說,明日我寫個消息寄給報社去,應(yīng)該讓更多人知道此事,我趕忙擋了,獲獎八字還沒見一撇,萬萬不敢對外說?!敖鹛贰逼【剖撬抉R遷家鄉(xiāng)的酒,今晚喝之,特別有意義,編輯們都是帶了相機的,當場照了相。這照片后來送我,上邊寫了五個字:清冷的祝賀。

第二天約好安博蘭再來電話,但因孩子的病我去詢問一個名醫(yī),回來晚了,未能聯(lián)系上,家里的電話是市內(nèi)電話,無法撥通巴黎,只好作罷。事后得知,安博蘭未能與我聯(lián)系上,就找北京的呂華,呂華是出版社的法文部主任,與安博蘭熟悉,也是法國認同的幾個中國法文翻譯家之一。呂華也不知我在哪兒,從該社編輯、作家野莽那兒得知了孫見喜電話,孫見喜又找我,又找穆濤,穆濤辦公室有傳真,呂華將邀請函傳給了穆濤,并約了我與安博蘭通話的時間。再次與安博蘭通話,距十一月三日時間又縮短了三天,我是無論如何也去不了巴黎了。這樣,我只有等待十一月三日的揭曉消息了。

等待是熬煎人的。十一月三日,沒有動靜,四日晚,我在《美文》編輯部玩麻將,到很晚的時間了,穆濤從他的房間出來,讓我接電話,說呂華通知《廢都》獲獎了!我說:你哄我吧?穆濤說:真的,你接電話。電話里呂華說:“剛剛得到消息,《廢都》獲法國費米娜外國文學大獎!我向你祝賀!”我朝空打了一拳,說:好!返身再去玩牌,已視錢如糞土。痛快玩到肚饑,幾人去水晶宮飯店吃夜宵,當然我請客。我把消息告知家人,又通知孫見喜,讓他也來吃飯。飯畢,又去編輯部,孫、穆主張寫一小稿,將消息報道出去。我說:自己報道自己的消息?!穆濤說:這是特殊情況,你不說誰知道,萬不得已啊!可憐他二人從未寫過消息報道,寫了幾遍都不滿意,更要命的是,《廢都》在國內(nèi)被禁,多年來新聞界見“廢都”二字如見大敵,少是拒不宣傳,多是避之不及,明哲保身,誰肯發(fā)表呢?費盡心力將小稿寫出,又反復(fù)給呂華撥電話,進一步查證有關(guān)資料,以免稿子內(nèi)容有誤,最后形成文——

據(jù)十一月三日法國巴黎消息:中國作家賈平凹的一部長篇小說(《廢都》)榮獲“法國費米娜外國文學獎”。這是賈平凹繼一九八八年獲“美國飛馬文學獎”之后又一次獲得重要的國際文學獎。“費米娜文學獎”與“龔古爾文學獎”、“梅迪西文學獎”共為法國三大文學獎。該獎始創(chuàng)于一九四年,分設(shè)法國文學獎和外國文學獎,每年十一月份第一個星期的第一天頒獎。本屆評委會由十二位法國著名女作家、女評論家組成。賈平凹是今年獲得該獎項“外國文學獎”的惟一作家,同時也是亞洲作家第一次獲取該獎。

之所以在稿子中將《廢都》寫入括號內(nèi),即擔心有的報紙不敢使名字出現(xiàn),便可以刪去括號而不影響原文。

后來,報紙上發(fā)出此文稿時,果然均刪去了《廢都》二字??窍⒌膱蠹埼乙姷降挠小段乃噲蟆贰ⅰ段膶W報》、《作家報》、《文論報》、《文匯報》、《解放日報》等,陜西的報紙僅《三秦都市報》。這期間,法國國際廣播電臺連續(xù)一周報道此事,美國之音也作了報道,并且法國國際廣播電臺電話采訪了我,也聯(lián)系了陜西幾位作家作了電話采訪。至后,有人寄來臺灣《聯(lián)合報》,上邊也發(fā)了消息。國內(nèi)發(fā)表消息的多是文學專業(yè)報紙,一般人多是收聽了法國臺和美國臺后得知的,于是十多天里,我不斷收到一些報刊社、作家、讀者來信來電的恭賀,且大都對國內(nèi)報道時不提《廢都》二字表示不滿。但對于我,這已經(jīng)十分十分的滿足了,能將此消息發(fā)出,我感到了溫暖。在眾多的賀電賀信中,我得提及兩位特殊人物,一位是法國文化和聯(lián)絡(luò)部部長卡特琳·特羅曼的賀電,電文是:“謹對您的小說《廢都》榮獲費米娜外國文學大獎表示最熱烈的祝賀。相信這部杰出的作品一定能夠打動眾多的讀者?!币晃皇欠▏v華大使皮埃爾·莫雷爾的賀信,信文是:

欣喜地獲悉您發(fā)表在斯托克出版社的長篇小說《廢都》榮獲費米娜外國文學大獎。費米娜文學獎創(chuàng)立于一九四年,是法國最有權(quán)威和盛名的文學獎之一。在此我謹以個人的名義,對您獲得的殊榮表示祝賀。其實在評委尚未表決之前,評論界已經(jīng)廣泛地注意到您的作品。相信它無論在法國或在世界其他國家都能獲得青睞。我希望您的小說能由于您在法國取得的成功,得到更多中國讀者的喜愛。我非常希望能在法國駐華大使館接見您,以便使您的光輝成就得以延續(xù),并通過此開創(chuàng)法中文學交流的新局面。謹請賈先生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對于法國文化和聯(lián)絡(luò)部部長和法國駐華大使的賀電賀信,我不知怎么辦,除了分別給予他們回信感謝外,覺得法國政府如此重視,不給組織說不是,給組織說也不是,考慮再三,給中國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人去了一信,說明了情況。幾天后,張鍥同志來電話,說翟泰豐同志因病住院,讓他給我復(fù)信,但信無法寫,故打電話,主要講兩層意思:一、表示祝賀。二、你不知怎么辦,我們也不知怎么辦,你自己處理。最好向當?shù)仡I(lǐng)導(dǎo)請示一下。這樣的答復(fù)既是朋友式的祝福,又是上邊領(lǐng)導(dǎo)為難而又聰明的處理意見。我考慮西安市領(lǐng)導(dǎo)可能也是如此態(tài)度,若讓領(lǐng)導(dǎo)尷尬,倒不如不去請示了,就自我處理。于是我給法駐華大使去信說明我一時去不了北京。幾日后,大使館來了電話,通知說大使十二月十五日來西安,希望我能在西安接受大使的接見。法國是文學藝術(shù)大國,法國人如此客氣地對待一個普通的外國作家,這令我?guī)锥喔锌钌畹乇硎揪匆狻?/p>

十一月十四日,西安地區(qū)文學界的朋友百多人,以民間的形式在市北郊的桃花源休閑山莊召開了“賈平凹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這次會議,是一些文友提出的,我曾反對,認為太張揚了,他們不讓我管,便由企業(yè)家也是鄉(xiāng)黨的章功孝出資,籌辦一個“賈平凹榮獲法國費米娜文學獎慶賀酒會”。后聽他們說,有人擔心起這個名字無法在報上發(fā)消息,又太刺激有關(guān)方面,遂改名創(chuàng)作座談會,來的人皆不論行政職務(wù),僅以朋友身份。沒想原準備二三十人,得到消息后人來到百多位,幾乎是陜西的評論界、作協(xié)、大學中文系、各報文藝部的全部頭面人物,來者皆十分激動,發(fā)言熱烈而極有水平。這些人,在《廢都》出版當初,都為《廢都》寫過文章或發(fā)表過意見,現(xiàn)在重新評說《廢都》,又有新的感受和話題,會議一直開到中午近兩點才結(jié)束,主持人蕭云儒先生也感嘆久時沒開過這般高質(zhì)量的座談會了。會后,數(shù)家報紙作了報道,《西部文學報》集中了大半版發(fā)了報道,又刊登了法國文化和聯(lián)絡(luò)部長、駐華大使的賀電賀信,我的發(fā)言,李國平的《賈平凹:一個具有國際影響的作家》一文。此報出版后,外地來電來信祝賀者更多,而陜西的《軍工報》、《社會保障報》等以特稿形式披露了獲獎內(nèi)幕,山東、四川等地報紙也作了專門采訪。

十二月十五日,法駐華大使來到西安,同時十三日呂華從北京來,談了許多法國方面的事,他講他曾在法國兩年,平時與法國文學界、出版界打交道多,法國歷來是看不起中國文學的,法國的書展上,日本文學的櫥窗占地頗大,給中國文學留的門面極小,這次獲獎,是為中國作家出了一口氣,爭了大光。而這期間,數(shù)次與安博蘭通電話,她講:“您在法國幾乎是人人都知道了的人物了!我近來特別忙,每日有記者采訪或作家來詢問您的情況,談對《廢都》的感受。”并告訴我,法國的《新觀察》雜志每年評世界十位杰出作家,并一起在該刊十二期寫同一題目的短文亮相,今年我列入其中。但要述寫的小文名為《我的控訴》(沿用左拉的一篇文名),我擔心國人對這個文名產(chǎn)生異議,故寫了《我的話》,文章也反復(fù)考慮修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解。而法國方面堅持用“我的控訴”為文名,強調(diào)歷來都用這個文名,所以我重新又寫,寫得十分謹慎,算交了差。十二月十五日晚,我,呂華,穆濤,袁西安按時到凱樂飯店見大使一行,呂華做法語到中文的翻譯,大使帶來的翻譯把我的話翻譯成法語,同時在座的有文化參贊和秘書。雙方交談了近兩個小時,大使詳細問了我生活、創(chuàng)作方面的情況,又談了他讀《廢都》一書中一些人物、情節(jié)的感受,以及法國的文學界、出版界方面的事,說道:您現(xiàn)在在法國是一位有地位的作家了,出版社一定會繼續(xù)出版您的作品的,如果您的近六十部書能全部介紹到法國,法國的讀者則有幸了。他熱情而又幽默。我說斯托克出版社已來信準備繼續(xù)出版我的作品,法國文學是高貴的,我的書能得到法國文學界、讀書界的認同,我很高興,也深表謝意,請他一定轉(zhuǎn)告我對評委會的敬意和問候。大使對于我沒能親自去領(lǐng)獎深表遺憾,歡迎我隨時去法國訪問,如果辦簽證,直接找他,他保證一小時內(nèi)辦完。最后,他送我一冊精美的中法文對照的《從中國到凡爾賽》畫冊,在扉頁上寫道:“贈送此書給賈平凹先生,以作為我們今晚的親切會見的紀念,并向您表示崇高的敬意!”又拿了他自己的法文版《廢都》讓我簽名。我回贈了他一本中文版的《廢都》和我的一幅書法。

法國的文學藝術(shù)在世界上是極有地位的,法國人浪漫而重藝術(shù),《廢都》的獲獎,又如此受他們重視,我一方面感到欣慰,但也同時感到一種悲涼。我的一位朋友,現(xiàn)移居北京,她當年是我的讀者,曾為《廢都》常與人辯論,她得知獲獎消息后給我打電話,說:“這太棒了!那天夜里我?guī)缀鯚o法睡著,我無聲地哭了,中國作家的書在國內(nèi)遭禁而被外國文學界認可,我心里有說不出的一份痛苦?!彼脑捔钗乙残乃?,但我笑了,說:“其實這已經(jīng)很好了,是是非非我經(jīng)見多了,只要我還能寫作,只要有讀者還讀我的書,一時的榮與辱都無所謂的?!?/p>

此后,《中華讀書報》刊登了一九九七年法國各文學大獎的獲獎書目和作家介紹,其中自然提到了《廢都》,雖然別的書和作家詳細介紹,說到《廢都》只一句,但這卻是國家級報紙第一次披露了獲獎的書名《廢都》。再后,《文學報》約孫見喜撰寫了長文《賈平凹,九七文壇獨行俠》,分兩期刊出,詳細寫了獲獎的事。而我,經(jīng)過一段驚喜和忙亂后,已恢復(fù)以往的平靜了,治我的病,治孩子的病,寫我的文章,活我另一番的人。

199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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