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中畢業(yè)后

五十大話 作者:賈平凹


?

一九六八年八月,武斗的槍聲漸漸平息,“紅色政權(quán)”——各派勢力平衡不均的革命委員會——一個村一個村地宣告成立,天下該是太平了。但娘仍是不讓我到處跑,天不黑就關(guān)門,蒙了被子到炕上去睡。我那時好犟,嫌娘太膽兒小,說村子里誰家孩子不在熱鬧,偏偏咱家前門關(guān)了,后門掩了,自己嚇自己呢。娘扇我個耳光,臭罵一通,末了卻抹著淚說:“咱怎么能和人家比了?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你父親回來,我怎么向他交代啊?!”

娘一說這話,我就不言語了。父親,一個忠厚本分的教了數(shù)十年小學(xué)和中學(xué)語文的老師,被一個無賴輕易地誣陷,一夜之間,便成了歷史反革命分子。如今還在“學(xué)習(xí)班”上啊。槍聲的消失,使我們解除了命在旦夕的恐懼,但那丁丁咣咣——開批斗會是少不了這種打擊樂的助威的——鑼鼓聲,卻更加不安了我們對父親的牽掛。

一日,正是黃昏,院門被人敲響,娘將我們兄妹拉進小房門里,死不出聲。那敲門聲響了一陣,就有人直接在后窗外喊我的名字,我聽出是我的同學(xué),將頭從窗縫探出去。

“平娃,我是來給說句話的;你接到學(xué)校的通知了嗎?”

“通知?是讓咱們?nèi)ァ畯?fù)課鬧革命’嗎?”

“你還想著讀書?咱們要畢業(yè)了!通知去學(xué)校領(lǐng)畢業(yè)證呢!”

“你胡說!”

“誰騙你,讓誰當(dāng)了牛鬼蛇神,進‘學(xué)習(xí)班’去!”

第二天,我揣了幾個蒸紅薯,小跑步兒趕到十五里外的商洛鎮(zhèn)中學(xué)去?!拔幕蟾锩币慌d起,先還覺得新鮮,哭著鬧著要戴那“紅衛(wèi)兵”的袖章,但拳頭武斗一開始,我就偷偷跑回家去,已經(jīng)有近兩年的時間未進過這學(xué)校了。那棕紅色的大門,一邊已經(jīng)裂了;花壇上的防御工事,石頭和沙袋拆除了一半;而高高的墻壁上,槍彈爆裂的洞孔還清清楚楚地保留著,據(jù)說有一位“烈士”鮮血直噴射到高墻的瓦槽上,我沒有去辨認,一頭鉆進大門,去尋找我上過課的教室了。

教室的門口,被架起來的桌凳堵塞著,院子里,滿是碎石、磚塊和零拆下來的桌子腿,全校沒有一扇窗子是完整的玻璃了。我茫然地站在那里,看見入校時我親自栽種的那棵小白楊,被刀攔腰砍斷去,木樁的碴口上,已經(jīng)隆起了一塊腫瘤似的塊疤。

沒有典禮,沒有儀式,班主任將一張白里套紅的硬紙遞給我,說:“你畢業(yè)了?!?/p>

我看著硬紙,上面寫道:“賈平娃,男,十四歲,在我校學(xué)業(yè)期滿,準(zhǔn)予畢業(yè)。一九六七年八月?!?/p>

眼下是六八年,領(lǐng)的卻是六七年的畢業(yè)證,我畢的是什么業(yè)?即使推遲了一年,可我的數(shù)學(xué)僅僅只學(xué)到方程,我算得什么初中畢業(yè)生?!

“老師,我不畢業(yè)。我這就再讀不上書了嗎?”

“我哪里想讓你們這樣出校門呢?”班主任說,“你們學(xué)到了方程,六八級連第一冊都沒學(xué)完也就要畢業(yè)了?!?/p>

我當(dāng)下就委屈地哭了。四年前,我到這里參加考試的時候,一走出考場,在大門外蹲著的父親和小學(xué)老師一下子就把我抱起來;父親是一早從四十里外的鄰縣學(xué)校趕來的,他的嚴(yán)厲使我從小就害怕他,當(dāng)下問起我的考試情況,得知一道算術(shù)題因緊張計算錯了答案時,就重重地打了我一個耳光,又問起作文,我嚅嚅訥訥復(fù)述了一遍,他的手又伸過來,但他沒有打耳光,卻將我的鼻涕那么一擦,罵了句“好小子”!當(dāng)我的名字以第三名成績出現(xiàn)在考榜之上,一家人喜歡得放了鞭炮,而又從此得到了父親為我特買的一支鋼筆。初入學(xué)的一年半里,我每個星期日的下午,背著米面,提著酸菜罐子到學(xué)校去,那十五里的沙石公路上,罐子被打碎過六次。我保留著六條罐子系帶,夢想著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大學(xué),做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涩F(xiàn)在,我才學(xué)到了方程,我就要畢業(yè)了,就要永遠不能坐在教室里讀書了?!

班主任一直把我送到了校外的公路上。我是他的得意學(xué)生,在校的時候,規(guī)定每周一次作文,而我總是作兩次讓他批改。他撫摸著我的頭,從懷里掏出一本三年級的語文課本,說:

“你帶著這本書吧;你還有一本作文,就留在我這兒作個紀(jì)念吧?;厝チ?,可不敢自己誤了自己,多多地讀些書最好?!?/p>

我走掉了,走了好遠回過頭,老師還站在那里,瞧見我看他,手又一次在頭頂上搖起來。

從此,我成了一個小農(nóng)民。

我開始使用一本勞動手冊。

清早,上工鈴一響,就得趕緊起來,臉是不洗的,頭發(fā)早剃光了,再用不著梳理,偷偷從柜里抓出一把紅薯干片兒裝在口袋,就往大場上跑:隊長是在那里分配活路的?;蛘呤翘着?,“跟斗”滑了,踮著腳尖在牛脖子上擺好;“撇繩”絆了,蹴下身去扳牛腿;歇晌的時候,兩頭牛常常頭碰頭地抵起來,用鞭子如何也打不開,就嚇得變臉失色地哭。或者去割草,背一個和身子差不多高的大背簍,過深深的丹江河到山上去,到處跑著攆蒿草,割下了又背不下來,扎起草捆推下山,扎繩又?jǐn)嗔?,草揚得沒個蹤影??抟魂?,又重割,露水沾濕了渾身,又常常撞動了草叢中的長蟲和野蜂,長蟲可以避開,野蜂卻成團緊追而來,忙睡倒在地上裝死,還是少不了一蜇,須急忙將小便或鼻涕涂在患處。天黑了,呼呼嚕嚕喝三碗糊糊飯,拿著手冊去落工,工分欄里一滿寫著“三分”。

那時候,隊里窮極了,一個工值是二角五分,這就是說,我一天的勞動報酬是七分五厘錢。

我咒罵過隊長,嫌給我評的工分低,我將隊長的名字寫在石頭上,然后挖了墳坑埋葬了。娘卻總是嚇唬我,不讓去找隊長辯理。

“咱現(xiàn)在是黑人,可不敢在人面前要強,惹不起躲起,人家誰的小拇指頭都比咱的腰粗。你好好長吧,再過一年,力氣大了,難道老讓你掙三分工嗎?”

這期間,父親夜里可以從學(xué)習(xí)班回來睡覺。一到村口,他就要摘下帶著黑幫字樣的白袖筒,天明走時,一出村就又戴上。他教了一輩子書,未經(jīng)過什么大事,又怕又氣,人瘦得失了形。每次出門,就要親親我們,對娘說:

“他們常常開會,突然就宣布逮捕人,說不定今日我就不得回來了。要真的不能回來,你不要領(lǐng)平兒他們來,讓人捎一床被子就是了?!?/p>

說罷,一家人都哭了。娘總要給他換上新洗的衣服;父親剪下領(lǐng)口的扣子,防止用繩索綁綁時,那領(lǐng)口扣子會勒住脖子憋住了氣的。

父親一走,娘就抱著我們哭。但去上工的時候,卻一定要我們在盆子里洗臉,不許一個紅腫著眼睛出去。

過罷年,學(xué)習(xí)班突然不讓父親夜里再回來,將他關(guān)押在他任教的一所小學(xué)校里交代“罪行”。不停地有人傳來消息,說父親拒不認罪,被捆了幾繩,有一個麻臉無賴將他打得口鼻出血。我氣憤極了,整日計算著去報復(fù)那個無賴,娘怕我惹出事來,就將我狠狠地打了一頓,硬逼著我給她回話:安安分分在家呆著。我一肚子痛苦,發(fā)泄不了,就常常一個人跑到那個小學(xué)圍墻外轉(zhuǎn)悠。圍墻很高,看不見里邊,也聽不見里邊的動靜,大門口站著兇神一樣的造反派看守,好說歹說也不讓進去看看父親。我只好又返回家,在丹江河上的那條鐵索橋上使勁地晃搖。這橋我以前一步也不敢過,走上去,腳抬多高,橋面也隨腳浮多高,天搖地動的;如今我一點膽怯也沒有了,雙腳拼命地擺動橋面,恨不得將這天地全擺動個翻過?;氐郊依?,村里的孩子們都在放著風(fēng)箏,風(fēng)箏是那樣的自由自在,但弟弟妹妹卻坐在門口呆呆地一動不動。

“放風(fēng)箏去!”我大聲地說,幾乎在命令著他們。

我們也糊起了風(fēng)箏,在陰沉沉的冰冷的高空里,我們的風(fēng)箏放得最高,也最遠。

秋天里,父親回來了,從此他以歷史反革命分子的身份被開除公職回來,再也不去那幾十年投入了全部身心而又摧殘了全部身心的學(xué)校了。他到家的那天,我正在山坡紅薯地里拔草,聞訊趕回來,院子里站滿了人,一片哭聲,我門檻跨不過去,渾身就軟得倒在地上。娘拉我到了小房里,父親是睡在炕上,一見我就死死抱住,放聲大哭了:

“兒呀,我害了你啊!我害了我娃啊!”

我從未見過父親這么哭著,害怕極了,想給他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該怎樣說,只是讓父親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臉上。

父親渾身是傷,傷得最厲害的莫過于是他一顆忠厚本分的心,他受不了這種屈辱,又悲又痛,就病倒了。父親一睡倒,家里家外一切重擔(dān)全都落在娘的身上。多年的饑寒交迫,擔(dān)驚受怕,她的身子到了極端虛弱的地步,沒過多久,胃病也就發(fā)作了。每次犯病,就疼痛得在炕上翻來覆去,不吃不喝,又直吐酸水,睡在那里只有一絲兒氣了。我們到處借錢給娘抓藥,賬欠了很多,有人害怕我們還不起,也就不借了,娘后來病一犯,就只好用土方子整治,一直要睡倒七天,或者十天半月,才能下炕。在那段時間,我和弟弟確實祈求過神,跪在村后河灣處一座被拆除了房子的小廟舊址上叩著一個響頭又一個響頭。

家里什么都變賣了,我們兄妹的衣服,冬天里裝上絮套就是棉,夏天里抽去絮套就是單。我那支上中學(xué)買的鋼筆,卻依然插在我的口袋里。村里人都嘲笑我,但我偏筆不離身:它標(biāo)志著我是一個讀過書識過字的人,標(biāo)志著我是一個教師的兒子!每天夜里,我和父親就坐在小油燈下,他說,我記,我們寫著一份一份“翻案”狀子,寄到省上、縣上、社地,一份不行,再寫一份,我們相信著我們無罪,要求重新調(diào)查落實。娘看著我,說:

“平兒書沒白念呢!”

父親就對我說:

“吃瞎穿瞎不算可憐,肚里沒文化,那就要算真可憐。你要叼空讀讀書,不管日月多么艱難,咱這門里可不能出白丁啊!”

我記著父親的話,開始讀起我過去學(xué)過的課本,讀起父親放在樓上的幾大堆書來。書是很雜的,但更多的是魯迅的作品;頂喜歡的要算是魯迅的那些雜文了,讀著雖不十分懂,但能懂的地方,卻覺得特別過癮。越讀越放不下,每天中午收工回來,娘還未將飯做熟,我就鉆到樓上,在那里鋪一張席,躺著來看。吃罷飯,要是夏天,開工還不到時間,大人都到門前樹下去乘涼,四鄰的孩子們也三三兩兩去河中玩水了,我就又趴在樓上看書。樓上很熱,我脫得赤條條的,開工鈴響了,爬起來,那席上就出現(xiàn)一個濕濕的人字形汗痕。

痛心的是這年秋天,要賬的人很多,而且在家大吵大鬧,我和父親沒有在家,娘一時氣不過,就將這些書擔(dān)了滿滿兩筐到合作社去賣廢紙。我知道后,攆到合作社,書已經(jīng)過了秤,我和娘好一頓吵嚷,總算抱回來了兩捆。娘將賣書錢還給了討賬人,踉踉蹌蹌回來,就給我流著淚說她不好。我看著可憐的娘,再也沒有怨她、怪她,又給娘說起了安慰話,母子便又是一場痛哭。

書剩下了兩捆,我越發(fā)珍貴起來,在樓上釘了一個木板架子,一本一本整齊地放在那里,看過一遍,又看過一遍。家里人都發(fā)覺我看書看出癮了,到任何地方去,見到什么書就想著法兒給我借回來。娘常常后悔她賣書的過錯,有一次翻箱子,翻出她早年夾鞋樣的一本書來,就交給了我,我一看卻是一本《中國地理地圖》,當(dāng)下就笑了,卻直對著娘說:

“這是本好書,這真是好書呢!”

那年月,人活得不精神,天也不時地也不利了,麥秋二季的莊稼總是受旱,糧食一直收不下。家里沒有錢,更沒有糧。弟弟也從小學(xué)休退回來勞動,他長得又粗又高,我們的工分由“三分”上升到三分五厘,再到五分、六分。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干上一年,仍包不住糧錢,而糧呢,卻分得極少,一年到頭稀溜溜飯喝著,還總是一季趕不及一季。夏里自留地里總是種著大麥,成熟得早,黃一片,割一片,在碾子上踹了皮就煮著吃。秋里,自留地里包谷還是嫩顆,就用指甲摳下來碾成稀粥做糊糊湯。最猴急的是二三月里,飯食不好,天又特長,娘每次做飯,若是糝子湯,她就要溫半碗紅薯面捏著菜窩窩煮在里邊:大的一個是給父親的,小的兩個是分別給我和弟弟的,頂小的沒有包菜的是給小妹的。而她只是喝湯。我把菜窩窩分一半過去,她倒罵我,說是她有胃病,吃那么硬的東西不是要犯病嗎?若是吃糊涂面條,不下菜前,她給父親盛一碗,下一笊籬酸菜了,分別給我和弟弟盛一碗,然后就再下一盆酸菜,她的碗里,幾乎是沒有一條面兒了。這么過著一段日子,后來連酸菜也沒有了,我們每天收工回來,都沿路挖野菜:灰條、刺蝶、打兒蔓、豬耳朵、苦苦菜、拳芽;還有一種叫老鴉蒜的,煮熟了,裝在籠里五天五夜在泉里泡,等水拔去澀麻,吃起來甜面面的,吃后卻萬不敢喝生水,否則幾天里拉屎也不成個形狀。

好容易熬到要分麥了,一決算,我們家欠隊里五十多元糧錢,必須限期交上,否則就不分糧。在以前父親有工資的時候,我們家季季的糧錢,都是本家子或者四鄰爭著讓從他們的余糧錢中抵除,因為這筆錢不久父親就可以還清的,又常常還得比原賬多那么幾元,這樣,一可以有利可沾,二又落了人情?,F(xiàn)在,娘去求好幾戶本家子,他們都借故急著用錢而拒絕抵除了。這使我們受到了最沉重的打擊和侮辱,眼看著旁人一擔(dān)一擔(dān)往家里挑分得的新麥,父親和娘急得滿口火泡,沒個辦法。

在這短短的十多天里,我一下子懂了好多事,知道了什么是人情世故,什么是世態(tài)炎涼。悲憤之際,就趴在樓上,學(xué)著魯迅雜文的筆法,記我心中的怨情。這便是我第一次進行的創(chuàng)作,每次寫完,常要掩了門,大聲念著。父親回來,在門外還以為我在家和誰罵仗呢,當(dāng)發(fā)現(xiàn)了我寫的東西后,就一把奪過去塞在炕洞里燒了。

“你尋著死嗎?這文章敢讓外人知道嗎?世事就是這樣,你知道就行了,孩子。文章倒寫得不錯,怎么就那么多錯別字,‘卑鄙’的‘鄙’字哪是‘批’字呢?!”

他蹴在地上,用指頭在地上更正著。

“你以先那么待他們,現(xiàn)在就落這么個好報嗎?世上的人都是這么瞅紅滅黑,等我長大掙了錢了,我寧肯撂到河里,也不肯給這些人一分一厘了!”

“胡說!世上好人仍是多著哩,他們總沒有把我當(dāng)四類分子看待,動不動去批斗吧?不借給咱錢,他們也是沒多余的嘛。出去再不要忌恨人家。咱慢慢再想辦法吧?!?/p>

父親的話是對的,果然過了幾天,父親的一些學(xué)生從外地回來,給我們援助了一筆錢。饑了給一口,強似飽了給一斗。這事使一家人感激涕零,也使我的世界觀得到了改變:世上畢竟是有著好人啊!

糧食艱難地背回來,一家人心都盛盛的,決心要自強不息,把這個家支撐好,再不要被外人笑話。家里從此再沒有吵聲和哭聲,父親和娘天天出工,我和弟弟上山采藥,下河捉鱉,和泥做坯,凡是能賣錢的活計,我們都去干。那幾個冬天里,我們從不穿襪子,草鞋也是自己編。窮困的日子,倒使我們身骨一天一天硬棒起來,能挖能鋤,能擔(dān)能挑,我們的工分增加到八分了。

最難忘的是我們?nèi)ツ仙酱虿?。半夜里,娘就起來將早飯做好了,幾乎總是糊糊,我和弟弟站在廚房里吃,娘就一直坐在灶口下看著我們,千聲萬聲地叮嚀著上山腳下要留神,過河求大人拉上,不要背得過重。我們吃上兩碗,一定讓她吃些,她總是不肯,讓得緊了,就生了氣,反身進小房去睡了。我們便又端上兩碗到小房去,讓父親也吃一碗。父親坐起來,接過了碗,卻硬將睡夢中的小妹拉起來,讓她吃。吃罷飯,帶上紅薯干糧,我們趕天亮到了山上,吃中午飯就可以背六十多斤柴火回來。有一個冬天,山上冰雪很厚,我們將背簍和干糧放在一塊大石旁邊,就在草鞋底上又纏了好多葛條爬到山頂去。等把柴砍好了,扎成捆從山上推下來,卻發(fā)現(xiàn)老鴉將干糧吃光了。我們坐在石頭上哭一陣,罵一陣,末了還是背了柴火往回走,又饑又餓,過一條河上的列石時,一腳未踏穩(wěn),栽倒在河里,等爬起來,額上碰了一個洞,血流不止。忙用小便涂在傷口,又嚼了一把蓖蓖草敷在上面,血是止住了,但天暈地轉(zhuǎn)立不起身子,就睡倒在一面大青石板上。消息傳回去,父親那天又不在家,娘嚇得嗚嗚哭,忙跑來接我,一直到了天黑嚴(yán)了,我們才回到了家。

從那以后,娘就不讓我上山去打柴了,她每天不明起來,就抱了掃帚去河堤上掃落葉,麥秋二季,又是一夜一夜去田地里拔麥根和稻草根,院子里就堆起老大老大一個柴積子。再就是一心飼養(yǎng)豬,豬成了家里經(jīng)濟收入的惟一希望。但因為沒有糧食喂,一天三頓的野草,豬架子倒很大,卻上不了膘,一身的紅絨毛不退。娘信迷信,以為是豬圈莊子地界不好,催著我們倒換了幾處,但那豬的脊梁依然如刀子一般。

到了古歷年前,全家吃的,喝的,花的,用的,就全計算在豬的身上,我們攔著到商洛鎮(zhèn)、縣城兩處收購站去交售,卻都嫌瘦不收。眼看著別人家都辦年貨,我們的豬還養(yǎng)在圈里,后來聽說二十里外的鄰縣夜村鎮(zhèn)上豬收得粗,父親就提出拉豬去試試。天明起來,我們給豬喂了一頓熟紅薯,吃得像打了氣一般的圓,就冒雨用架子車?yán)狭寺贰8赣H說:

“今日把豬交了,咱們好好進一次館子,你們想吃些什么?”

我說“油糕”,弟弟說“葷面”,兩個人競爭起來動了手腳。父親說:

“好了,好了,誰要吃啥就買啥;再鬧,你們就不要去了!”

中午趕到夜村鎮(zhèn)上,交售豬的隊很長,好容易快排到我們跟前了,豬卻又拉又尿,急得我和弟弟就不停地踢豬的屁股:這一拉一尿就要少多少斤數(shù)啊!開始驗收了,收購員捏捏豬的脊背,摸摸豬的肚子,叫道:

“不夠格!”

將豬一腳蹬出來,豬一下子亂跑起來,我和弟弟忙去拉,結(jié)果連人帶豬跌倒在路邊的污水溝里。父親一臉苦笑,上去說:

“你看能不能交個五等?”

“六等也不要!”

“你抬抬手收下吧,我們靠這豬過年呀?!?/p>

“那你就在年這邊不要過嘛!”

父親受了一通奚落,癡在那里,末了就蹴下去,抱了頭呆了好長時間;后來走回來,說聲“回吧!”我和弟弟就都哭了。

回來的一路上,我們沒有說一句話,路過飯館,趕忙就走過去了。一到家,豬一放進圈里,我就拿竹竿狠命地抽打了一頓,把竹竿都打折了。

結(jié)果,豬在第三天的集市上賣給私人了,一共是三十六元錢,重新抱了一個小豬,花去十元錢,余下的錢就買了些包谷,打了二斤油,稱了五斤肉。誰也沒有想到,父親竟又買了一張紅紙,讓我寫副對聯(lián)貼在門框上,我問他寫些什么,他說:

“寫毛主席詩詞吧:‘風(fēng)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到了二月,受饑荒的時期又來了,我們開始分散人口:娘帶著小妹到姨家去,弟弟到舅家去,我和父親守在家里看門。到夜里也不吃晚飯,父親說:

“睡吧,睡著就不饑了?!?/p>

睡一會兒卻都坐起來,就在那小油燈下,他拿一本書,我拿一本書,一直看到半夜。

我終于沒有在那個困難時期沉淪下去,反倒使我更加懂事,過早地成熟了。如今還能搞點文學(xué),我真還感激那些日月的磨煉;有人講作家的早年準(zhǔn)備和先決條件,對于我來說,就是受人白眼,受人下賤所賜予的天賦吧。

1983年6月11日草于靜虛村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