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畢業(yè)歌》 正文17

畢業(yè)歌 作者:嚴(yán)歌苓


王沐天還是敗給了朱玉瓊,被關(guān)在王多穎隔壁的客房,在王沐天看來,那是個堆破爛的地方,他死活不愿意進(jìn)去,但三伯伯心平氣和說了句“阿沐,進(jìn)去吧”,他便像聽到一聲命令一樣捱進(jìn)門去了。

這一幕被在浴室洗刷的桑霞從鎖孔里看到了,她明顯感覺到三伯伯在王家的威望。

朱玉瓊走進(jìn)王沐天的臥室,氣呼呼地四處張望:一幅畫架上擱著的未完成的寫生,四壁掛著素描、速寫、油畫,整個房間凌亂不堪。她拉開書桌的抽屜,滿抽屜的紙張、雜物幾乎要漫出來。她翻檢了一下,拿起一個筆記本,打開閱讀,心浮氣躁,似乎一時讀不出什么名堂。

孫碧凝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半開的門扉。朱玉瓊馬上把筆記本放回抽屜,又把抽屜關(guān)上。

孫碧凝好奇地打探:“到底怎么了?”

朱玉瓊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微微一笑:“女孩子長大了,爹娘為她擔(dān)心;男孩子大了呢,爹娘擔(dān)心別人,怕他在外面欺負(fù)別人家的女兒?!?/p>

孫碧凝說:“我才不為人家的女兒擔(dān)心。我要是有個女兒跟阿沐年紀(jì)相當(dāng),我一定是跟你親上加親,喜上加喜,做雙重親家!”

朱玉瓊埋怨說:“阿沐就是你寵出來的!”

孫碧凝笑嘻嘻地說:“好像你不寵他?我兒子快三十了,又不在眼前,想寵也不得,總要有個孩子給我寵一寵吧?”

“寵得他出去軋壞道,你就開心了!”

孫碧凝越發(fā)好奇:“出去軋什么壞道了?”

朱玉瓊剛要說什么,卻又改口:“沒軋壞道,反正也沒軋什么好道。拿家里的錢到外面去花,花起來比他爺爺、比他爸爸還要闊氣!”

孫碧凝心里驚動了,表面還是淡定地微笑:“現(xiàn)在我們這個歲數(shù),還有什么大開銷?想開點(diǎn)吧!留兩個小錢,打打小麻將就夠了,錢還不都是給他們年輕人花?就是現(xiàn)在不給他們,將來連房子帶地皮,不都是他們的?”

朱玉瓊說:“現(xiàn)在不幫他們捏緊點(diǎn),以后他們還有什么房子地皮?”

孫碧凝突然咯咯地笑起來:“笑死人了!玉瓊啊,你四十五歲總算念起銅錢經(jīng)了!你們王家、朱家兩份大家底,還能讓阿沐一個小鬼頭花窮了?”

朱玉瓊本來就是憋不住事的人,干脆攤牌了:“老話說,一座金山都能吃空,何況朱家王家加在一塊兒也沒有一座金山啊。家里是存了點(diǎn)金子,我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他是一整條一整條金子從家里拿出去花!十七歲的孩子,沒軋壞道,怎么能花那么多錢?”

孫碧凝猛然恍悟,心里大大震驚,原來王沐天前兩天向她借金條是為這個。她看了一眼未來的親家,有心想說,最終還是沉默了。

失去自由的王沐天頗感百無聊賴,忽然聽到一個女子渾厚的嗓音在哼英文歌曲,是非常獨(dú)特的音色,純正的英文發(fā)音。他被歌聲吸引了:那是一個自由的靈魂才能發(fā)出的聲音。

為了表示對自由靈魂的尊重,王沐天從房門上的透氣窗很自由地爬了出去,門鎖對于他來說形同虛設(shè),根本難不住他。他把臉上的汗水在襯衫肩膀上胡亂一擦,順著歌聲來到浴室門口。

看到刻花玻璃門的上方碎裂了一塊,他踮起腳尖,眼睛夠不著那個高度,回頭看到一個小竹凳,便搬過來踮起腳尖。腳下的小竹凳子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抖顫,搖搖欲墜,凳子腿也變形了。

王沐天的瞳孔收縮了。他看到穿著胸罩和三角褲的桑霞一邊哼著歌一邊猛力攻擊墻上的霉斑苔蘚,整個后背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她似乎非常享受這份勞動,放下拿鬃刷的手,退后幾步,拎起一個小桶,嘩啦一下把桶里的清水潑上去,骯臟的肥皂沫被沖走,露出一塊塊瓷磚原有的潔白晶瑩。

她滿足地一笑,抬起手臂擦了一把臉頰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王沐天看到一個日曬色的女性身體的各個局部:肩膀、手臂、脊梁、腰肢……每個局部都汗水淋漓,如同涂了一層油一般發(fā)亮,又像是會動的金屬塑像。由于日曬色和汗水,這個女性軀體顯得無比健康和青春,充滿力量,不像王多穎這樣的上海姑娘那樣細(xì)弱纖柔。這是一個完整的人體,比例、形態(tài)和膚色接近完美,他被這種不熟悉的美麗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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