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越王臺畔

柯靈散文 作者:柯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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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山雜記之五

近一年中的生活,變化似乎特別多。去年此日,正是從故鄉(xiāng)漂流到滬濱,又快從滬濱鎩羽歸來。回到故鄉(xiāng),輾轉遷徙,最后到了龍山的越王臺畔,接著又從山麓的秋千院落,移寓到山腰的宿舍。現(xiàn)在我又在三日前倉猝決定,匆匆離開龍山,搬到這寂靜的巷里來了?!埳?,是原算不得離開,走出門外數步,向右轉個彎,站在洗馬池頭,龍山頂上的望海亭,依然在望;但自然不似當初,那是完全倚在龍山的懷里,比這遙遙相望的,親切得多了。

巷里和平恬靜,一到晚間,小小的世界,完全被時鐘的鐘擺占據了:單調的“的得的得”,匆迫而又從容,聲聲不絕,儼然是時間老人永不停歇的腳步。諒是因為初臨異地,上床每不能登時入夢,靜在枕邊,聽聽鐘聲,把此間的夜晚和龍山的夜晚一比,覺得實在相差太遠了。

并非是別后心情,在回味中特別美好。那越王臺畔的夜,確實另有一番迷人的風味,早已是我心靈中一座詩情畫意的別墅。

龍山的夜色,完全蒙在一種夢似的境界里。晚餐才罷,燈火初明,蒼茫的暮色,還殘留落日的余暉。懷著閑散的心情,踅出山腰的宿舍,站在左邊的草坪上,除了西北一角給龍山遮沒,幾乎可以鳥瞰半個越州。南面最遠處,連綿不斷地聳在暮靄中的,是一帶會稽山,屏障似的擁抱越城的一面;城外綠水縈回,城內屋宇櫛比,南街塔山頂峰一枝蒼老的古塔,巍然矗立?!皆歉卟话儇鸬男∏瘢瑢⑺缺瘸峭獾南銧t峰,是會羞愧得不敢仰視的;但是它身居鬧市,居然鶴立雞群了。望到東邊,又是一番情趣,貼近草坪,只隔著短短的泥墻一垛,便是現(xiàn)在改成了中山公園的古越王臺;再過去不遠,但見電炬通明,仿佛繁星燦爛,越州繁華的中樞,就在那里。聳峙其間的,是大善寺雄勁的寶塔,開元寺莊嚴的梵宇,和廣寧橋畔禮拜堂崇高的鐘樓,遙遙相對。再極目遠處,是隱在電燈光后,漠漠無盡的塵影一片。

天色黑盡,山下景物披上玄色的大幕,再也看不清了。離開草坪,踏著一條漫漫的石級,沿著嶺路,向山下走去。要是在白天,負著一顆忙碌的心,步履匆促,也許會使你呼吸急迫,自己聽得見胸脯起伏的節(jié)拍;這時的心弦是松弛的,步履是舒緩的,慢慢地閑步而下,恰如白云出岫,容與自在。到了下面,情景又不同了:回頭望望,園樹當前,是一片婆娑的陰影;嶺路的一旁,沿路都種著整齊的女貞,把嶺路掩映得曲折有致。最上一層,是山腰的宿舍,一排玻璃窗,燈火薄薄地透出,燈影里可以隱約地看出憧憧的人影,偶然還漏下幾聲斷續(xù)的笑語;那里面是一群少男少女,正走著他們生命途上最幸福的一程。在人影語聲中,似乎看得見青春的火花在閃煜。我每一次佇望的時候,總發(fā)生無限的歆羨。

最動人的是更鼓初傳,在山腰宿舍的門前獨坐。那時人聲漸靜,夜卻未闌,萬籟無聲中,可以靜聆一片動聽的音樂。

越州多善男信女,因此有許多制造錫箔的作坊,專門靠打錫箔討生活的勞工;夜深時候,他們工作正忙,那鐵錘擊著石礅的聲音,便在滿城的偏街僻巷,聲聲相應。就近些,宿舍極西的一角,有悠揚的琴聲,一陣陣從纖纖的指尖迸出。越王臺里附設著一個劇場,更有絲竹管弦之音,和著婉轉動人的歌聲,隔墻播送。種種不同的音色,同時并陳,初聽是渾然一片的合奏;仔細聽去,卻分得非常清晰,又非常諧和。琴聲歌聲,一樣的清妙婉轉,裊裊不斷;打錫箔的勞生之曲,叮叮當當,單調中帶著勻稱的旋律,清脆如金石之音,錚錚地為琴聲與歌聲擊節(jié)。在這和諧的音樂里,還可以領略各種不同的情趣:宿舍的琴聲,給人以閑逸之感;打錫箔的聲調,卻使人感到生活的重壓;越王臺上的歌聲,最古典又最復雜,每一次諦聽,總使我心潮起落,有時從凄顫的三弦聲里冥想劇中的情節(jié);有時從宛轉的歌聲中夢想歌女的悲愁。在一清如水的月夜,龍山上還有斷續(xù)的馬嘶,隱約傳來。

啊!越王臺畔的舊夢,幾時再有緣重溫呢!

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在試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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