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個世界錢不重要(3)

唧唧復(fù)唧唧 作者:王路


今天的小孩,不能多識草木鳥獸之名。鳥獸沒了,草木連大人也不認得。今天的小孩擅長識車標(biāo)。我見過非常多的小孩,由奶奶或姥姥牽著,這輛是奧迪,那輛是奔馳。大人就以為小孩喜歡汽車,似乎所有小孩都喜歡汽車。其實不是小孩喜歡汽車,是小孩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和敏感。這種好奇心無從在別的地方發(fā)泄,只能認認車標(biāo)。在過去,小孩會認這是槐花,那是榴花,這是芍藥,那是錦葵。我見過一個孩子,會背北京地鐵圖,別人問從哪到哪,他能說出所有站名。這孩子非常聰明。但他一旦長大,就會發(fā)覺這種知識趣味索然,因為它們毫無美感可言。而如果那是一株花一棵樹的名字,是風(fēng)土人情、詩詞歌賦,從中得到的審美經(jīng)驗會伴隨他一生。

美育非常重要。一個人要想生活得好,不在于有沒有錢,而在于有沒有審美的能力。能否發(fā)覺世界的萬種美好。像曹雪芹、金庸,都是審美大家。我讀金庸,第一遍是讀故事,第二遍是領(lǐng)略意境。像東海之中開滿桃花的仙島,桃花影落,神劍飛舞;碧海潮生,玉簫聲動。相當(dāng)之美。

再如郭靖黃蓉在太湖歸云莊,夜半聽得風(fēng)聲,跳出墻外,穿過奇門遁甲的村路,來到湖邊。太湖上正有金人經(jīng)過,俠士密謀劫他們船只,郭靖黃蓉飛身跳上船頂。船漸漸駛向太湖中央。四望盡黑,唯有遠處點點漁火。船艙中正密謀家國之事,而一對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俠客佳人在艙頂領(lǐng)略這太湖夜色。既驚心動魄,又詩意盎然。如杜工部的詩:“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這種意境,旅游能領(lǐng)略得到嗎?

我看過一篇報道,一個家長是國企老總,特別希望孩子將來能躋身西方上流社會。他對西方上流社會的理解是每個人都會打冰球。所以讓孩子從小就去學(xué)冰球,每天上完課,背著重重的書包去冰球場練習(xí)到十點,再回家做作業(yè)。這種家長可謂愚蠢,他對教育的理解太膚淺。當(dāng)他讓孩子花太多精力面對這些東西時,孩子就會對世界的千姿百態(tài)一無所知。假如金庸從小被他父親關(guān)在房間研究寫作,他肯定寫不出來那些作品。

金庸寫郭靖背著黃蓉上山求一燈,路遇漁樵耕讀,中間的娃娃魚、對聯(lián)、難題,寫得活色生香,簡直像一本博物志。由此可以看出金庸對生活充滿熱情和興趣。讀金庸最重要的是養(yǎng)成對生活的興趣和熱愛。一個人要多愛生活才能熟稔這些掌故。金庸少年時愛習(xí)武,中年喜歡聽?wèi)?、下圍棋,他有本散文集叫《尋他千百度》,里面談京劇、圍棋、荷馬史詩、莎士比亞。他有相當(dāng)高的審美品位,然后來寫相當(dāng)通俗易懂的小說,才能搖曳生姿。而那些只關(guān)心提煉文筆、制造懸念、謀篇布局的人,就好比一心研究炒菜卻沒見過什么食材的人。

最后,談到寫作,想舉個例子。段譽剛上曼陀山莊,阿朱、阿碧和小環(huán)手拉著手走進了花林,留下段譽自己。這時,金庸寫了一句很妙的話,寫段譽: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后解了手?!?/p>

妙在解手。這是頰上三毫,添了解手,故事立馬立體了。小說是虛構(gòu),但小說中有價值的地方是它在虛構(gòu)的外殼中生長出來的真實的情感、故事。段譽是個虛構(gòu)的人,但解手則是真實的。我們每個人都有坐車坐船之后憋得慌要解手的經(jīng)驗。所以,添了這三毫,故事就親切生動了。問題是,金庸老爺子怎么能想這么細,把段譽憋得慌都想到了呢?

我的猜測是,金庸前邊寫得緊張,沒來得及上廁所,寫到這里,告一段落,才覺得憋得慌。于是起身上廁所。上完回來,想到故事里的人物也該憋得慌了吧,于是,讓段譽找棵大樹解了個手。

只此一個細節(jié),就看得出生活對寫作的滋養(yǎng)和助益。如果不于此處留意,只去琢磨如何來錢,生活將何其寡淡無味。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