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6.18

暮春的最后一天，命運(yùn)的斧鑿在我眼前劈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媽媽從這個空洞中靜悄悄地離去了，一個人，孤零零地，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無限眷戀，去了。地球還在悠悠轉(zhuǎn)動著，清風(fēng)朗月，藍(lán)天白云依舊還在，只可惜，媽媽再也看不到了。公元2007年，媽媽僅僅帶走了春天。而被媽媽遺棄的夏天，秋天，冬天，剩下的就只有痛，絲絲縷縷，無休無止的痛。

最后一次見到媽媽是在那個“410”病房里。媽媽躺在那個臨窗的病床上，手上腳上都掛著點(diǎn)滴瓶子，蒼白，瘦得皮包骨頭，眼睛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了，可是，她的身體還是熱的。難受的時候，她還會喊痛，叫她，她還知道答應(yīng)。喂她吃飯，她還會早早地張開嘴等著。那一刻，我心疼得真恨不能讓自己替她受了這份罪。

那一次，我總共守在媽媽身邊不到20個小時。其間，媽媽大多時候是醒著的。盡管什么都看不見，眼睛還睜得大大的，一聲不響地躺著。實(shí)在忍受不了了，她才會輕輕地蠕動著身體，仿佛是怕驚動了我似的。我過去摸她的手，她會反過來把我握得緊緊的。我講我養(yǎng)的兩只小貓的故事給她聽，她的完全失去功能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笑意，媽媽也是個愛貓的人。我說家里的瑣事，她也聽得津津有味的。如果我停下來什么也不說，她就把頭微微側(cè)向我，等著，只有當(dāng)我再開口說話時，她才會找個舒服的姿勢躺好，一副安下心來的樣子。

可是，她自己卻很少開口。想來想去，我只能記起她和我說過的成句的話只是這幾句：怎么我的病還不好？我用的是特效藥嗎？不治了，我們回家吧。你什么時候回去呀……媽媽是堅(jiān)忍的人，想必這些問題對她形成了極大困擾，想必是她自己因面臨危境而預(yù)感來日無多，正在經(jīng)受著前所未有的恐慌，她的內(nèi)心注滿了怎樣的絕望與孤獨(dú)。其實(shí)，我是知道的，母女連心，我感同身受。

我放不下手頭的工作，還是狠心地離開她。臨別的時候，我不敢看媽媽的臉，故作輕松地和她道了別，三步兩步奪門而出。當(dāng)雙腳跨出門口后我終于忍不住回頭，我從門縫里看到了媽媽很長時間沒有表情的臉突然扭曲變形，她慢慢拉起被子，把自己的頭蒙住。我的腳像灌了鉛一樣，釘在那里無法動彈，一時間，我淚如雨下，我聽到了自己的心噼啪噼啪裂開的聲音。我重又跑回去，哄她，安慰她，告訴她我下個雙休日還回來看她，她止住了悲傷，認(rèn)真地聽著，想了想終于相信了我，囑我路上小心，放心地讓我去了。

誰知，這一別竟然是永訣。當(dāng)我再次見到媽媽時，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方冰冷的墓碑。喚她，她再也不會應(yīng)聲了。我絕望地在她的墓前為她燒紙錢，體會著什么叫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我好后悔，我竟有那么多能為她做而沒有做的事，現(xiàn)在，一切都遲了。想到我丟下體弱多病的媽媽千里萬里地遠(yuǎn)行，不知道天天她吃得好不好，不知道她又為什么事傷心了，不知道她擺在床頭的康乃馨枯萎后有誰會為她續(xù)上新枝，不知道她一個人走向生命的盡頭時是怎樣的孤獨(dú)、恐懼和不甘……

媽媽離世的那一刻我沒能守在她的床前，這將是我畢生的遺憾。把媽媽一個人丟在墓地回家的路上，我突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一個處所可以算是我的家。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這座叫做北京的城市，只記得我一個人在小區(qū)前那條沒有人的甬道上走來走去的，不知該去向哪里。走累了，就靠著一顆樹坐下來，天黑了，也渾然不知。一天沒吃東西，竟一點(diǎn)都不覺得餓。手機(jī)響了，一次都沒有聽清對方在講什么。腦海里，完全都是媽媽病床前掛著的大大小小的白色瓶子，一滴一滴的，把我的心都滴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