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牽著自己的手,回家

行走的家園 作者:王菁野


2004.6.2

從莫斯科列寧大街上的杜阿里斯寫字樓里出來,穿過一條飄蕩著孤獨老人的孤獨琴聲的地下通道,往前走,穿一片蔓草叢生的樹林,再往前走,路過一個點綴著垂釣者怡然身影的池塘,再往前走二百米,我對自己說:到了,家。

沒有任何感覺地,神情恍惚地站著,我手里攥著的鑰匙已經(jīng)感染了我的體溫,但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走進這扇我隨時可以開啟的門。于是,我折回頭,繼續(xù)往前走,往“前”走,沒有目的的前方。

來到莫斯科以后,這樣的情形已經(jīng)重復好多次了。每重復一次,我都更強烈地感到了靈與肉的游離。一天又一天重復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流走的光陰,我試圖找到這其中我認為有意義的痕跡,但是,我望酸了一雙眼睛,最終仍一無所得。莫名其妙地,我渴望下雨,渴望刮風,渴望在一個未知的去處有一種危險的發(fā)現(xiàn),渴望這個陌生的國度用它深不可測的富藏來充填我與日俱增的空洞。這些渴望日積月累地攪動著我,使我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我不禁回頭打量著自己,半晌,我聽見自己在問:你是誰?你想要什么?我不知道。我過著和許許多多人一樣的生活,打點著許許多多人一樣的需要,玩味著和許許多多人一樣的遺憾,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那不是我,真的,那不是我——我把自己給弄丟了。

漫無邊際地想著,漫無目的地走著,停下來時,我竟在一片小樹林里淋雨。周圍很靜,只有泥土、青草和比肩而立的白樺樹用她們沁人心脾的清新重重包裹著我。我安下心來,與她們默默對視,猛然間有了一種被人關愛的感動。我想象著,在我所立足的這塊空地上,為自己搭起一座小木屋,這座小木屋時時刻刻散發(fā)著帶有松油味的氣息。甚至,有摩肩接踵的珍菌和小星星一樣的藍色小花長在小木屋的身上,如童話中的那個鮮蘑菇依附在一棵千年老樹的身上。

我恍惚記起,在很久以前,有一個人曾深深嘆息著把我攬在他的臂彎里,告訴我他可以給我這樣一個家,好讓我永遠活在童話里,而不被紛紛擾擾的凡俗吵醒,好讓我永遠遁離媚俗。事實上,他做到了。雖然這個家不是建在森林里,但是,這個家的確為我撐起了一片令我心靈自由往來的空間。只是今天,這個遠在萬里之外的家,用充滿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想說什么,但欲言又止?;蛟S,這個家想要用她那暖暖的橘黃色的燈光罩住我,無奈,我頭也不回地一步一步遠離了她。而今天,我只能在這一片靜謐的樹林里,恍如隔世般地回憶著她那同樣憔悴而無助的神情,任自己的心情濡濕一片。

雨還在下,霰霧一般,正是我渴望的那種牛毛細雨。不知不覺,我的頭發(fā)上已結(jié)滿了水晶的珠鏈。一陣風來,清涼但并不凜冽,可我仍不禁打了個寒噤,這風,也是我渴望的風。在這陌生的國度里,我渴望的危險發(fā)現(xiàn)與我撞了個滿懷。我還想要什么呢?我舉目環(huán)顧,無人能夠回答。

天漸漸黑下來。記得小時候,每當暮色四合仍不見我的影子時,媽媽就會焦急地尋找我,找到了,并不罵我,只是嗔怪一聲“野丫頭”。如今,這個多愁善感的“野丫頭”必須要做好一件最重要的事:牽著自己的手,把自己帶回家!

穿過小樹林,繞過池塘,一路上,耳畔回響著那個孤獨老人的孤獨的琴聲,我重又回到了那扇門前。到了,家。我輕輕地對自己說。

如果家的意義只是容我棲身的話,那么,眼前的這個家對我來說,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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