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滴水有多苦(山峽) 1

我的河山,我的家 作者:劉醒龍


劉醒龍

一滴水在一只干癟的下巴上晶瑩地閃爍著。

一位老人感覺到了它的份量,伸出虬痕斑駁的手,仿佛從砂礫中尋到一?,旇?,輕輕捋下水滴,小心翼翼地捧起來,送到自己的唇邊。

關(guān)于水,這是我記得最為細(xì)致的細(xì)節(jié)。記得她的地方,是在新灘,那是三峽中最險要之所在。下船后跨過晃蕩不已的跳板,再穿越所謂碼頭上的十幾塊巨石,才有一道人工開鑿的石階通往位于半山腰小鎮(zhèn)。老人就坐在石階上。因為枯水,又因為老人的手過于蒼老,那石階,愈發(fā)顯得太高。坐在石階的三分之二高處的老人,拿著一只不知用過多少次的舊礦泉水瓶,半瓶凈水映照出一江濁浪,她卻絲毫沒有詩中所形容的飲馬長江樣子,目光渾濁涌動的全是干枯燥渴。

去過多少次三峽,我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主要是不愿意一一細(xì)想,總覺得只須記住那份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大江大水就夠了。譬如我們每天睜開眼睛都要面對的許多日常世俗,有多少是能長久地留在心里而永世不忘哩!是否記得去過三峽的次數(shù)真的不重要。那些一輩子活在三峽里,從沒有離開過的人,難道可以說他們只到一次三峽嗎?所以,一個人除了永生與某個地域相生相守外,在不得不有來有去的時候,重要的是對這一類與靈魂有約的事物刻骨銘心。

或是逆水行舟,或是順流而下,這是一般人去三峽慣用的方式。最初的時候,我也是這樣嘗試的,后來,之所以棄舟楫而登陸,行走在陡峭的大江兩岸,就在于我見到了這位將自身掛在陡峭江岸上的老人,以及這樣一滴掛在宛如用江中礁石刻成的下巴上的凈水。老人雙肩上的背簍里裝滿了許多故事,有她自己的,也有別人的,還有與任何人都不相干,只屬于眼際里惟一的峽江和數(shù)不清高山大嶺中的苦樂情殤。

浩蕩的大江,浩蕩的大水,浩蕩的大船,一個人用盡游歷的目光也只能看到三峽的雄奇瑰麗,也只有懂得了背簍,才能懂得鄉(xiāng)間的苦礪亦即這山水般蕩氣回腸。在那些三峽大壩截流前所剩寥寥無幾的年份里,這樣的背簍給當(dāng)?shù)嘏似教砹烁嗟膽n傷。每每與她們相遇,看得見那一雙雙的眼神,其中復(fù)雜,宛如高山上絕不放過天上落下來每一滴雨水的無底天坑。曾經(jīng)在心里閃過這樣的描寫,背簍之于三峽中的女人,是秀目,是玉乳,是美臀,出門時雙肩不負(fù)背簍的女人是不完整的。還進一步認(rèn)為總也不離女人肩上的背簍,是人在這樣的山水之間得以養(yǎng)育與繁演的子宮。無論如何來看,在表面,在一江兩岸亙古不變的背簍仿佛是山里女人肌體一部分。就像那位坐在石階上的老人,人坐在第一級,背簍墊在第二級,同時靠著第三級。不管處來者如何看,她自己分明是在享受著一份人生的愜意。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