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guān)于命運的隨想(1)

獻給命運的紫羅蘭 作者:劉心武


命運。

我們常常想到這個字眼。

但我們往往是朦朦朧朧地那么一想。

朦朦朧朧,只滋生出一些情緒,諸如怨艾,沮喪,或所謂“淡淡的哀愁”。

讓我們廓清薄紗般的朦朧思緒,做些澄明的理性思考。

我們要努力地認知命運。

命是命。運是運。

命與運固然如骨肉之不可剝離,然而倘作理性研究,如醫(yī)學(xué)上的生理解剖,則需先就骨論骨,就肉論肉。

何謂命?

命是那些非我們自己抉擇而來的先天因素。

為什么我或你生下來就是這樣的性別?

為什么我或你有著現(xiàn)在這樣的生父和生母?憑什么我或你得由他們一方的精子同另一方的卵子相結(jié)合,從而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細胞分裂,而形成胚胎,成為帶有胎盤的胎兒,后來又脫出母親的子宮而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我和你為什么不是另外的一個父親和另外的一個母親結(jié)合而成的生靈?

為什么我或你有著現(xiàn)在這樣的與別人不同的面貌?即或我們是雙胞胎或三胞胎中的一個,外人看去我們與同胎落生的兄弟姊妹“何其相似乃爾”,但我們自己很清楚,歸根結(jié)底我們還是有著與任何一個他人不盡相同的自我面目。固然遺傳學(xué)解釋了我們的面目,說那是有著父親和母親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我們或者有點像父親,或者有點像母親,或者竟更像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以至于更像某個近親、遠親,然而攬鏡自視吧,我們到頭來還是有一個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外貌,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也不管別人喜歡不喜歡,我們竟有著如此面貌,這是由誰暗中規(guī)定的呢?

我們落生的時間,又為什么偏偏是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那一時辰?聽說唐朝是中國最強盛的時代,我們?yōu)槭裁礇]生在唐朝?又聽說21世紀中期我們國家將整體達到小康的水平,我們又為何不等到那時候再落生?或許你更向往于烽火歲月的殊死戰(zhàn)斗,然而你又并未生在抗日戰(zhàn)爭之前并能恰好在青壯年時投入反法西斯的戰(zhàn)斗;或許我更向往于在20世紀初投入五四運動成為新文化運動中的弄潮兒,然而我卻偏沒趕上那個時代。我們顯然不能再重新安排一次落生的時間,我們必須在一張又一張的表格中反復(fù)填寫同一個出生時間。

我們又為什么偏偏落生在我們無法事先擇定的地方?我和你為什么偏屬于這一個種族,這一個國家,有著這樣的籍貫?

這就是命。

也有人向命挑戰(zhàn)。

西方國家有那樣的人,他們出于對原有性別的不滿,找醫(yī)生做變性手術(shù),改變自己的性別,也有人出于對自己相貌的不滿,做整容手術(shù),使“面目全非”。這也許真的改變了他們某些命定的因素。但畢竟改變不了他們的種族、血型、氣質(zhì)、年齡、籍貫。

當然也有人用偽造歷史,隱瞞年齡、改認父母、謊報種族(當然只能往與自己膚色發(fā)色瞳仁色相接近的種族上去靠)等等方式企圖使“我”消弭而以“新我”存活于世,但在游戲人間之余,清夜捫心,他恐怕也不能不自問:我究竟是誰?而他的答案恐怕也只有一個:他到底還是某一男子的精子和某一女子的卵子的特有結(jié)合,并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于某國某地某處的一個獨特的生命,在種種偽裝和矯飾之下,赤條條的他還是那個“原他”。

命由天定。這不是唯心恰是唯物。

這也無所謂消極,更無所謂悲觀。

曾見到一位矮個子女士,我很驚訝于她穿著一雙平底鞋,當我問她為什么不穿高跟鞋時,她爽朗地說:“我喜歡自己的身高,因為這是一個我自然具有的高度,我不想掩飾自己的這一自然狀態(tài),并且,我還以自己的這種自然狀態(tài)而自豪?!?/p>

又曾見到一位肥碩的中年男子,當我問及他為什么不采取減肥措施時,他認真地對我解釋說:“人體型的肥瘦歸根結(jié)底是由遺傳基因派定的,我父母都是胖子,所以我天生肥胖,而我沒有必要去人為減肥;倘若我是后天突然胖起來的,并且有種種不適,那或許還有減肥的必要……不錯,熟人給我取了個綽號叫‘肥男’,我坦然地接受,我確實是個地道的‘肥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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