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群體的一般特征

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 作者:[法]古斯塔夫·勒龐


提要:從心理學的角度看群體是怎樣構成的;簡單聚集不足以構成一個群體;群體心理的特征;群體中個性的消失;群體被無意識因素左右;群體情感只會走向極端;群體可以英勇無畏,也可以走向犯罪。

從心理學的角度看群體是怎樣構成的

一般而言,“群體”指的是聚集在一起的個人。無論其民族、職業(yè)、性別,也不論他們是因何聚到了一起。但是從心理學來說,“群體”一詞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比如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也只有在這些情況下,心理學上所謂的“群體”就會表現(xiàn)出某些新的特征,它與組成這一群體的個體特征大相徑庭。

神奇的是,這些聚集成群的個人在思想和感情上會全部朝著一個方向邁進,其自身個性消失殆盡,轉而形成一種集體心理。無疑,這只是暫時的狀態(tài),但它確實表現(xiàn)出了一些顯而易見的新特征。這些聚集成群的個人會逐漸進入一種特殊的狀態(tài),我們姑且稱之為組織化群體,也叫心理群體。組織化群體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形式,接受群體精神總規(guī)律的支配。

簡單聚集不足以構成一個群體

毫無疑問,有一些人平時關系并不緊密,只是偶然情況下才聚集在一起,這并不足以讓他們獲得一個組織化群體的特征。比如,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顯然是同時出現(xiàn)在公共場所的,但他們的聚會并沒有任何明確的目標。那么從心理學角度來說,他們根本就算不上一個群體。若想具備群體的特征,就必須具備一定的前提條件,這些條件是有限制的,我們必須掌握其本質。

自身個性的消失以及思想和感情邁向不同的方向,這是即將變成組織化群體中的個體的首要特征。有了這些特征之后,這些個人即使不會總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他們也可以被稱之為“群體”。

舉例來說,在發(fā)生國家大事等狂躁感情的影響下,大量原本毫無關聯(lián)的獨立個體也會獲得一個心理群體的特征。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一個偶然事件,也能號召他們主動聚集在一起,從而立即獲得群體行為的獨特屬性。有時候,僅五六人就能構成一個心理群體;有時候,多達數千之眾的偶然相聚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現(xiàn)象。有時候,整個民族的人很難聚集在一起,但在某些事件的影響下,他們也會變成一個群體。

《攻占巴士底獄》,(法)羅拜爾

1789年5月,國王路易十六迫于財政困難而召集三級會議,向第三等級的資產階級、農民和城市平民征收新稅,第三等級在這種國家大事的狂躁影響下,紛紛要求限制王權、實行改革。6月,他們毅然決定將三級會議改為國民議會。路易十六準備用武力解散議會,在此事件的影響下,不計其數的巴黎人民主動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反封建君主的群體,并獲得反封建群體行為的獨特屬性,于7月14日起義,并攻占了象征封建統(tǒng)治的巴士底獄,導致法國大革命爆發(fā)。

群體心理的特征

心理群體一旦形成,就會獲得一些短暫卻十分明確的普適性特征。這些特征是由一些單個的特征相互結合形成的,并根據群體組成成分的不同,從而形成不同的精神結構。因此,心理群體就可以被分類了。當我們深入探究這個問題時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異質性群體(即由不同成分的個人組成的群體)與同質性群體(即由相似的成分,如相同派別、等級或階層的個人組成的群體)也會有一些共同特征;當然,它們還各自具備一些自身特點,從而使這兩類群體有所差異。

不過,在我們深入探究不同類型的群體之前,應該考察一下群體的共同特征,就像自然科學家研究問題一樣??茖W家們總是先描述一個族系里所有成員的共同特征,然后再考察那些個體的不同特征,看看是什么使該族系的種類之間存在差異。

我們很難對群體心理做出精確的描述,它的組織結構會根據種族和構成方式的不同而不同,而且群體的影響因素也在本質和強度上存在差異。當然,個體心理學的研究也存在同樣的困難。只有小說里的人物,才會保持性格終身不變,每天做著一成不變的事情。也就是說,即便是一個人的性格,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產生變化。唯有不變的環(huán)境,才會造成不變的性格。我曾在其他作品中提到過,一切精神結構都可能因為環(huán)境的突變而產生巨大的改變。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法國國民公會中最野蠻的成員原本都是那些謙和的公民。在正常的環(huán)境中,他們是心態(tài)平和的公證人、心地善良的官員;暴動時他們野蠻無比;而在暴動過后,他們又恢復了自己的本性,做回安分守己的公民。拿破侖就在這些人中為自己找到了最恭敬溫順的臣民。

在這里,我們沒有能力對不同結構程度的群體做出全面的分析,但我們可以將精力投注于那些組織結構化已經基本完成的群體。這樣,我們就能看到這個群體會演變成的樣子,而不是它們始終如一的樣子。只有在這種發(fā)達的組織結構化階段,那些特定的、新生的群體特征才會保持不變,并成為該群體的主要特征。此時,集體的全部思想和情感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改變,就會趨于一個明確的方向。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我之前所提及的群體精神統(tǒng)一性的心理學規(guī)律才會產生作用。

在群體的心理特征中,有些特征是很多個體所共有的,而有些特征只為該群體或該個體所獨有,因而只能在這里看到。我們要研究的首要對象就是這些獨有的特征,以探究它們的重要性。

群體中個性的消失

一個心理群體可以呈現(xiàn)出很驚人的特點,比如:無論構成這個群體的個體是誰,無論他們的生活方式、職業(yè)、性格或智力是否相似,他們一旦形成了一個群體,就獲得了一種集體心理,使得他們的思想、感情和行為都會趨向同一,并且會變得與他們獨自一人時截然相反。如果不是形成了一個群體,在他們個人身上根本不會產生這些念頭或情感,也不可能將之付諸行動。心理群體是一個由異質成分組成的結構,當不同成分結合在一起時,就仿佛生成了一種新的存在形式,形成一個新的生命體,從而呈現(xiàn)出一些新的特征,并與單個細胞時所具有的特征頗為不同。

我的觀點與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的觀點有所不同。斯賓塞認為:在形成一個群體時,群體的特征是構成它們的個體因素的總和或平均。而事實證明,群體是會生成新特性的一種組合,就像某些化學元素的反應一樣,酸和堿相遇之后會生成另外一種新物質,而不是簡單地相加或平均,新物質的特性與原有的酸或堿的特性也相去甚遠。

我們很容易就可以證明:組成一個群體的個體不等同于獨立的個人,但是要明確是什么造成了這種不同卻有些難度。

圖為英國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

斯賓塞的觀點強調群體行動中的本性及行為的個體責任,支持“平等自由定律”,堅持認為每個個體可以根據自己的選擇而做事。這一觀點與本書作者的觀點背道而馳,本書提倡的觀點是,在形成一個群體的人群中,不存在構成因素的總和或它們的平均值,而是會呈現(xiàn)出新的群體心理特征。

群體被無意識因素左右

如果我們要細致探究原因,首先必須了解現(xiàn)代心理學所公認的真理:無意識現(xiàn)象不僅存在于有機體的生活中,還存在于智力活動中,而且都起著壓倒性的作用。與精神生活中的無意識因素相比,有意識因素發(fā)揮著的作用更小。最細致的分析家和最敏銳的觀察家,也很難找出支配個體行為的無意識因素。我們的有意識行為,是遺傳影響下的無意識心理結構的產物。這個深層心理結構包含一代代傳下來的種族的共同特征,也是這些共同特征構成了先天的種族特性。顯而易見,在行為可以解釋的因素背后,隱藏著很多我們未知的因素,而在這些因素背后,還有更多未知的因素等著我們去探索。我們大多數的日常行為,都是自身無法觀察到的一些隱秘動機的產物。

圖為路易十六在國民公會開會的情景

國民公會是法國大革命時期建立的最高立法機構。國民公會的個人成員之間的生活方式、職業(yè)、性格或智力都不盡相同,他們當中的右翼為吉倫特派,左翼為山岳派,占絕大多數的中間派被稱為平原派或沼澤派,但是,他們一旦形成了一個群體——國民公會,就獲得了一種集體心理,一改以往的平和,做出一些驚人的壯舉,如:宣布廢除王權、成立共和國、判處國王死刑;頒布《1793年憲法》、《土地法令》、《革命政府法令》;平息國內叛亂和抗擊外國武裝干涉等。

無意識因素構成了種族的先天特征。巧合的是,屬于該種族的個體在這個方面是十分相似的,他們的差異主要是性格中有意識的方面——比如受教育的結果。就如同人們有著非常相似的的本能和情感,卻在在智力上差異頗大。在人們的情感領域里,比如宗教、政治、道德和愛恨情仇,即使是最卓越的人才也不見得能比平民百姓高明多少。而在智商上,一個偉大的數學家和他的鞋匠可能就有著天壤之別,即使他們性格相似。

這些共同的性格特征會受到無意識因素的支配,因而一個種族中的大多數人都會在同等程度上具備這些特征。我認為正是因為這些特征,才使得群體存在共性。在集體的氣氛下,個人的才智被削弱了,因而他們的個性也被削弱了。異質性被同質性所吞噬,才讓無意識特質逐漸占了上風。

形成了群體之后,其才智就變得平庸了,這就是為什么群體完成不了高智商的工作,只有個體才行。那些涉及到大眾利益的決策,通常是由一群高智商人士組成的議會決定的,可即便他們的智商再高,這群人的共同決定也并不一定就比普通個體高明。事實上,群體中的他們只能用普通人的平庸智力來處理當下的工作。群體中累積起來的只有愚蠢,而并非天才的智慧。也就是說,“整個世界”的群體,不會像常人以為的那樣比伏爾泰更智慧,而是伏爾泰一個人要比整個世界更明智。

如果群體中的個人只是聚集了他們共同的普通品質的話,那么這只會導致更明顯的平庸,而不是創(chuàng)造出新的品質。那新特征是如何形成的呢?這就是我們要研究的問題。

有些因素對形成新特征有著決定性的作用,它們是個體所獨有的。第一個要考慮的因素就是:當個體處于群體中時,即便只是從數量上考慮,他也會感覺到一股勢不可擋的巨大力量,讓他敢于發(fā)泄本能的欲望;而在獨自一人時他必須控制這些欲望。在群體中他很難約束自己,因為群體是個無名氏,不需要自己承擔任何責任。如此一來,當個體處于群體中時,約束著個人的責任感便蕩然無存,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第二個要考慮的因素是傳染現(xiàn)象,它不僅決定著群體的特征,同時還決定著群體所接受的趨向。傳染很容易形成,卻很難解釋。在群體中,每種感情和行為都具有傳染性,其程度足以使個體在頭腦混亂的情況下為集體利益而犧牲自我。但驚奇的是,這種與個體天性完全對立的一種趨向,如果不是處在群體位置中的話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

第三個要考慮的因素、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因素是易于接受暗示。它決定了個體在群體中的獨有的特性,而且與獨立個體時的表現(xiàn)截然相反。這也是群體內部相互傳染所造成的結果。

若想理解這種現(xiàn)象,就必須先理解心理學領域的最新發(fā)現(xiàn)。也就是,在某些過程或狀態(tài)下,個體可能會喪失有意識的人格,而去遵從一些他人的建議或指示,盡管這一指示可能與他一貫的行為作風截然相反。最細致的觀察可以證明:或許是因為群體發(fā)揮催眠作用的影響,或許是由于一些我們還不知曉的因素,長時間融入群體行為的個體,很快就會發(fā)覺自己進入了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類似于被催眠師操控的迷幻狀態(tài)。被催眠者的大腦活動被完全麻痹,變成了受催眠師隨意指使的一切無意識行為的奴隸。有意識的人格消失殆盡,意志和辨別力也一去不復返。所有的情感和思維都被埋沒在催眠師的指引下。

一般而言,心理群體中的個體也處在這種狀態(tài)之中,所以他們對于自己的行為其實沒有清晰的意識。他就像被一個催眠者一樣,某些能力慘遭破壞,而另一些能力卻變得異常強大。在某種暗示下,他會因難以抵抗的沖動而不計后果地采取某種舉行。群體中的這種沖動,比被催眠的沖動更加難以抵抗。因為暗示對群體中的所有個體都有同樣作用的影響,個體間相互碰撞爆發(fā),使得其總體力量大大增加。而且即使在群體中擁有強大的定力與個性,也很難抵制那種暗示,致使個人根本無法逆流而上。他們充其量是稍作調整。因此,有時候只需要一句話、一個鮮明有煽動性的形象,就足以引發(fā)某個群體最血腥的暴行。

所以說,有意識人格的消失,無意識人格的盛行,群體的思想和感情因暗示和相互傳染而邁向一個共同的方向,以至于立刻能夠把暗示的念頭轉化為行動,這就是組成群體中的個人。在群體中,個體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一個不受自己意志支配、不再有獨立思想的傀儡。

《跨越阿爾卑斯山圣伯納隘口的拿破侖》,(法)雅克·大衛(wèi)

拿破侖·波拿巴成長的年代正是18世紀,著名的思想啟蒙運動以不可阻擋之勢深入人心。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等杰出的思想家和哲學家提出了一系列資產階級的民主思想。拿破侖熱愛學習,閱讀了許多啟蒙思想家的著作,這些作品對他產生了勢不可擋的巨大影響,像催眠師一樣,感染著他、暗示著他,以至后來他走上了革命的集體道路,成為群體中的領袖,在軍界和政界嶄露頭角,一步步登上法國最高權位席。

群體情感只會走向極端

進一步說,就憑人類變成一個有機群體的成員這個事實,就足以讓人類在文明的階梯上倒退好幾步。獨立的時候,他也許是個文明人;群體中的他,卻變成了一個野蠻人、行為受本能支配的野獸。他沒有思想,殘暴、狂躁,是被情緒和英雄主義支配的原始人。他甘愿讓自己被各種言語和形象所煽動,而獨自一人時這些言語和形象根本不會對他有任何作用。他鬼使神差的行為,與其自身的利益、以往的習慣完全相反。如果要對群體中的個人進行比喻的話,充其量是眾多沙粒中的一顆,隨時會被風吹到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無論沙粒是否愿意——當然,它這個時候已經不會思考了。

群體可以英勇無畏,也可以走向犯罪

就是因為這些因素,我們才會看到陪審團做出了單個陪審員不會贊同的判決,才會看到議會實施著單個議員不會同意的法律和措施。如果孤立地看,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國民公會委員都是舉止親和的開明公民。然而,當他們集結成一個群體時,卻開始孤注一擲地聽令于最野蠻的提議,把完全無辜的人送上斷頭臺,一反自己的利益,放棄他們不可侵犯的權利,即使在自己人中間也不假思索地草菅人命。

群體中的個體不僅在行為上與獨立的自己有著驚人的差異,甚至是在完全喪失獨立性之前,情感和思維就已經發(fā)生了刻骨銘心的變化。如此深刻的變化,可以讓一個守財奴變得揮金如土;可以讓懷疑論者變成支持論者;可以讓老實人變成犯人;可以讓懦夫變成勇士。在1789年8月4日那個值得紀念的夜晚,法國貴族在一時熱情高漲的氣氛下,竟然毫不猶豫地投票放棄了自己的特權;如果事后讓他們獨自思考的話,沒有一個人會贊成。

至此,我們至少可以得到以下結論:雖然群體在智力上總是低于獨立的個體,但是從感情和其激起的行為上來看,群體也可以比個人表現(xiàn)得更美好或更糟糕,這完全取決于環(huán)境,取決于群體所接受的暗示的性質。這就是為什么僅僅從犯罪角度研究群體的研究者的誤解了。毋庸置疑的是,群體多是犯罪群體,但也常常是英雄主義群體。相比獨立的個體,只有群體才會不顧一切地為了教義或理念而勇往直前;只有群體才會被榮譽和熱情所點燃;只有群體才會導致十字軍時代那樣慘烈的場面、1793年捍衛(wèi)自己祖國的英勇氣概。毋庸置疑,這種英雄主義在某些程度上是無意識的。然而,正是這種英雄主義創(chuàng)造了歷史。如果人民只會冷血的采取行動,那么世界史上這樣的記載就會所剩無幾了。

圖為簽署《八月法令》的紀念性浮雕

1789年8月4日晚,法國國民議會中的貴族議員諾亞伊子爵毫不猶豫地提出無償廢除封建力役、農奴制及其他人身勞役,一切封建權利可由公共團體贖買或付現(xiàn)金,或依據公平估價交換,全國都應按每人收入比例交稅。當晚的提議于8月5日作為國民公會法頒布,制憲會議頒布了“廢除封建制的法令”,也即《八月法令》,這項法律大大限制了包括諾亞伊子爵在內的封建貴族和一部分大資產階級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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