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手十指相交，兩手拇指相對，頂住自己的胸口，嘴里念念有詞。不一會兒，窗口那里，“嗖”地一下，跳進(jìn)來一只癩蛤蟆，正好落在棺材上面，一動不動地盯著玉娘。那只癩蛤蟆全身發(fā)黑，隱隱約約還透著一層淡淡的光芒，身上還布滿了肉疔，一顆一顆，鼓鼓脹脹的，飽滿而丑陋。玉娘的雙眼似乎射出一束強(qiáng)光，那只癩蛤蟆好像受不了玉娘的眼光的逼視，乖乖地跳下地來，再“嗖”地一下，跳到陶罐里去了。屋頂上，一只蜘蛛一蕩一蕩的，直接就蕩到陶罐面前，然后像被勁敵威脅一樣，驚慌失措地爬了進(jìn)去。一條蜈蚣和一只蝎子像是生怕走慢了會沒有它們的棲身之地似的，竟然飛也似的往那個陶罐里鉆去……

1

民國二十三年五月初五，黃昏像巨大的蝙蝠的翅膀，長長地伸展開去，龍溪鎮(zhèn)就漸漸地隱入到那雙暗黑的翅膀里去了。陰雨綿綿中，街上人跡稀少，只有三兩個人，撐著紅油紙傘，匆匆地穿過龍溪鎮(zhèn)上的小巷，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只有幾家屋里昏暗的燈光下，還有人津津有味地談?wù)撝滋戽?zhèn)上舉行的幾場鑼鼓喧天的龍舟賽。

“曾記棺材鋪”坐落在鎮(zhèn)子西邊的尾巴上。曾老板也是去看了龍舟賽的，雖年紀(jì)大了沒參與，可站在岸邊扯開嗓子跟著娃崽們喊叫助威，也有些累了，此刻正提起紫砂壺倒茶。然后他慢騰騰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夜郎丹茶，想提提神。茶水還沒吞下去，他的眼前就黑了一下。等他抬起頭來，看到他的店里不知什么時候進(jìn)來了兩個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在想，她們怎么走路一點腳步聲都沒有呢？難不成是飄進(jìn)來的？那是兩個女人，確切地說，一個女人，一個小妹崽。女人三十幾歲，身材高挑，生得粉白黛黑，膚如凝脂，只是整個人身上有一股隱隱的戾氣。她一進(jìn)來，只看店鋪不看人。那個小妹崽呢，十二三歲吧，一雙傲氣的丹鳳眼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眼，也跟那女人一樣到處察看，然后煞有介事地走過來走過去。這舉止還不打緊，讓曾老板詫異的是，這兩個人一身皆白，頭上皆戴著孝帕，一直垂到腰上。那個妹崽的背上，還背著一個小小的布娃娃，布娃娃也是一身皆白，也一樣披著孝帕！雖說是做棺材生意的，但披麻戴孝來買棺材，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一般情況下，哪家死了人，用不著孝子出面，幾個親戚來幫忙買就是了。這母女二位披麻戴孝親自上門，是無人相助還是不懂得鎮(zhèn)上的規(guī)矩？鎮(zhèn)上那么多店鋪里賣的，不是針線鞋布，就是柴米油鹽，是家家少不了的生活用品。他店鋪里賣的棺材雖是裝死人的，用途不同，但目的相同，都想賺錢呀。這母女一身皆白，堂而皇之地走進(jìn)他店鋪，這可是生意人的忌諱呀！如果是油鹽鋪子的老板遇到這事，想都不用想，管她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打罵出門，再往人家的背影唾幾口唾沫，把晦氣趕走就是，鋪子照樣開?？伤@是開的棺材鋪，一口棺材就是一個人的世界，是一個人的家，是一個家的興衰成敗，這是有定數(shù)的，是生死相關(guān)的買賣，這哪敢大意？曾老板心下一怒，但不敢發(fā)作。這兩具瘟神不請自來，不是好事，得想辦法快快送走才是。

曾老板滿面笑容地站起來迎客，指了指旁邊的兩把椅子說：“兩位請坐，我這里有上好的柏木壽方，還有青岡木、香椿木和紅松木的。請問，您要哪一種的？”

那婦人眼睛看著某一處，好像沒聽到一樣，沒有反應(yīng)。小妹崽側(cè)了側(cè)身子，到處看，（其實店里除了幾張桌椅板凳，什么都沒有。）然后對著曾老板卻并沒有正眼兒看他，說了兩個字：“全要?！甭曇粝癖枳右粯拥睦?。好像他開的是水果店，她貪婪得想嘗遍店里的美味。

小妹崽側(cè)身的時候，曾老板驚駭?shù)醚壑樽佣家舫鰜恚瓉硭砩系牟纪尥蘧故怯靡痪喵俭t頭做的！深陷著的空洞的眼窩子正冷冷地盯著他！好半天曾老板才點頭說：“好，好……”停了一下，才接著問，“你家，去了……幾個人？”

小妹崽說：“一個?！?/p>

曾老板一愣，嘴大大地張著，想說什么，卻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