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什么意思？”

嘴上平靜地說著，吉敷心中卻已涌起一股怒氣。如果對方再拿出什么通子寫的唆使兩人殺妻的書信來的話，吉敷也就徹底沒轍了。

這時富野的妻子端來了日本酒。放下杯子、碟子和筷子，又立刻退了出去。

富野先自斟自飲地呷了一杯之后，把酒杯遞給了吉敷。吉敷接過酒杯，富野給他倒?jié)M。吉敷喝了一杯，富野又立刻給他滿上。吉敷卻并未動手給對方斟酒。

“說實話，當(dāng)時我自己也真心地喜歡上了加納?！?/p>

富野的語調(diào)中已帶有幾分醉意。吉敷搞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這些。一時之間，吉敷甚至覺得眼前這名男子或許已猜到自己和通子曾經(jīng)是夫婦，因此故意出言諷刺。

“常言道，女人越壞越有魅力，這話可是一點兒都沒錯?！?/p>

這話吉敷可無法理解。吉敷對妻子的認(rèn)識，非但和壞女人不沾邊，反而覺得她是個溫柔恭謙的普通女人。

“那個女人也的確有幾分姿色，可以算得上是嬌嫩欲滴。而且感覺她似乎有些暴露狂傾向，平日里臉上化的妝也很濃，還總是一副眼淚汪汪的模樣。雖然并沒做出過什么挑逗行為，卻總會讓男人有種想要虐待她一番的沖動。除了她以外，我還從沒見過哪個女人這樣。”

富野已經(jīng)有些口齒不清了。吉敷覺得對方所說的一切都發(fā)生在一個遙遠(yuǎn)而陌生的國度，而富野所提到的女人，根本就是一個與自己素不相識的娼婦。

“記得有一次，我和他們兩個在全日空酒店吃飯。當(dāng)時我們坐在酒吧廳里喝酒，那個女人穿的裙子很短，趁她去上廁所的時候，我對藤倉抱怨說她裙子短得內(nèi)褲都要露出來了。藤倉當(dāng)場說，我一會兒就去把她的內(nèi)褲扒下來，讓你能方便點兒。他說一會兒他會先走，讓我邀她到后院走走，說服她發(fā)生關(guān)系。還說那女人很聽他的話，他會先和她說一聲的。之后嘛，就拜托我給他幫忙上次說的事了。”

聽著對方的講述，吉敷憤怒得全身顫抖。

“藤倉那家伙說，加納通子天性淫亂，最喜歡讓男人看她的裸體，也喜歡藤倉對她下令。所以，估計之前那家伙就曾命令加納和其他男人睡過。

“而所謂上次說的事，就是讓我?guī)兔υ谡厩罢姨帉挸ㄒ恍┑牡昝?，他想開一家夜間經(jīng)營的酒吧，讓加納做老板娘。同時出售雕金作品，或做些皮肉生意。藤倉這么做的目的，其實是想從中撈一筆。當(dāng)時藤倉已經(jīng)加入當(dāng)?shù)氐暮趲捅┝F(tuán)伙，開始出售一些比剛才那些更糟糕的照片。除了加納，他還和其他女人有來往，并想讓那個女的也到店里去上班?？偠灾?，他心里打的就是這類算盤。而我正好能幫他些忙，他便找到我這里。之前他也找我談過，說會給我些賺頭，或者合伙經(jīng)營，想讓我免費把店面轉(zhuǎn)給他。”

吉敷強(qiáng)忍著不斷上涌的惡心，籠罩全身的虛脫感使他無法伸手捂住富野的嘴。這些事，絕非他想聽到的內(nèi)容。

“如果答應(yīng)了他，我就得冒可能損失一千萬日元以上的風(fēng)險?？晌耶?dāng)時被加納迷得神魂顛倒。藤倉剛離開，我就徹底失去控制，把加納叫到了門外。藤倉臨走之前曾把加納叫到一邊叮囑了幾句，因此我很放心。

“我和加納邊走邊聊，見時機(jī)正好，我一把抱住她的身子，吻了她。我當(dāng)時急不可耐，告訴她我已經(jīng)在樓上訂了房間，沒想到她卻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對我說次郎似乎把她當(dāng)成那種淫賤女人了，但其實她根本不喜歡做這種事，求我放過她。我可不打算放走她，反而直接伸手到她的裙子里。當(dāng)時我嚇了一跳，她果然沒穿內(nèi)褲。見她兩腿發(fā)顫，我進(jìn)一步問她為什么不喜歡這種事——”

“夠了！別再說了！”

吉敷站起來高聲叫道。富野面露怯色，往后縮了縮身子。

“你跟我說這些干嗎？你忘了我是警察嗎？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如果你真的做了這樣的事，之后又支付了相應(yīng)報酬的話，你們的行為就屬于賣淫嫖娼，是要遭到刑事處罰的！你們有沒有發(fā)生過關(guān)系？！”

“沒有，沒有！之后她就逃走了。我說的是真話?！?/p>

“真的？”

“真的，很抱歉……后來店鋪的事也黃了……大伙兒都喜歡聽我說這些事，搞得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我可不想聽這些！我只想聽和案件有關(guān)的事！我不想知道加納通子是不是個淫婦，這與她是否唆使藤倉兄弟殺妻根本沒有半點關(guān)系！”

“不，我剛才說這番話的意思是，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她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肉體。”

“可是剛才你說的那些事都是藤倉逼她做的，根本不是通子自己的意愿！我們之間沒什么可聊的了，告辭了！”

吉敷走出會客室，腳下卻一陣發(fā)軟，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醉了。

聽到吉敷來到走廊，富野的妻子連忙飛奔而來。

“發(fā)生了什么事？”女人神色驚慌地問道。

“沒什么，多有打攪了！”

吉敷已經(jīng)無法控制自己的語調(diào)，啞著嗓子，焦躁、憤怒、失望和不快，無數(shù)情感交織在心頭，令吉敷難以自抑。然而，吉敷突然發(fā)現(xiàn)，在這股混亂不堪的情感之中還夾雜著嫉妒。它慢慢化作黑沉沉的絕望，而這種絕望，或許將改變自己的人生。

猛然回過神來時，吉敷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了電梯里。下到一樓，吉敷踉蹌著走出電梯，推開玄關(guān)處的玻璃門，冷空氣撲面而來。吉敷完全沒有做好準(zhǔn)備，有些措手不及，腳下還絆了一下。不等他反應(yīng)，腳下又是一滑，整個人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

耳邊響起剎車的聲音，之后是輪胎在雪地上滑行的響聲。車輪從吉敷的腦袋旁呼嘯而過，在吉敷身前停下，司機(jī)打開車門，跑下了車。吉敷似乎重重地摔到了腰，無法動彈，只能躺在原地不住地呻吟。

車門關(guān)閉的聲音響起。司機(jī)在確認(rèn)過吉敷并沒有受傷之后，開著車子揚(yáng)長而去。但吉敷依舊無法動彈。只剩自己一個人了，醉意猛地涌上來，越發(fā)惡心，虛脫的感覺也依舊沒有消散。

吉敷躺在凍得發(fā)硬的雪地上，久久不曾挪動。他能感覺到，體溫正慢慢從身體里消逝，他覺得全身發(fā)冷。周圍連個路人都沒有。

吉敷一直堅信某種東西，那東西如同一種信仰。那就是“靈魂的救贖”，吉敷堅信，只要堅持走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到達(dá)。正因為相信，他才在冬日寒冷的道路上一直走到這里。既沒向任何人訴過苦，也沒向任何人尋求過幫助，心里只想著去解救他人。他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堅持下去，遲早會有一天改變這個腐朽的世界。當(dāng)然，他也并不是天真地認(rèn)為光憑自己一個人就能做到這一點，只要自己的行動能喚醒世人，他便心滿意足。如此一來，世間自會有人繼承自己的愿望，上天也會拯救自己，而不會把自己徹底拋棄。這，就是吉敷心中的信仰。

吉敷的想法并不天真，他從不認(rèn)為只要努力，上天就必定會有所回報。他只是不希望受傷。而如今這一切，算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嗎？他相信善良人，相信通子，正因如此，他才會獨自一人走在這漆黑寒冷的路上。

可這一切到底算什么？這種愚蠢的行為究竟能換來什么？自己該從中汲取怎樣的教訓(xùn)？如果這就是上天的答復(fù)，自己又該怎樣做才好？神靈到底想讓自己怎樣去改變?nèi)松繜o聊，真是無聊。這一切到底算什么？！

臉頰冰冷，沒有半點知覺。睜開眼，雪花四散飛舞。漆黑的天空帶著陰郁的灰色，漫天的雪花飄落下來，掛在臉頰上。再這么躺下去非得凍死不可，不死也至少會大病一場。但此刻的吉敷覺得這一切都無所謂，就這么躺在地上吧。

吉敷努力在混沌的腦海中思考女人的本性。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那女人真是一種魔怪。他從未想過通子居然會有這樣一面。吉敷一直以為，在性這一點上，通子是個清心寡欲的女人。當(dāng)然，前提是那個人說的真的是通子。

在一起生活時，通子曾從附近的公園里撿回過一只小貓。大概是營養(yǎng)不良的緣故，小貓的一只眼睛瞎了，通子一直精心照料它。后來貓身上生了扁虱，搞得整個家里都是跳蚤。那種虱子很討厭，身體扁平，很難發(fā)現(xiàn)。夫婦兩人與虱子奮戰(zhàn)了很久，其間通子一直在道歉，說自己不該把小貓撿回家來。沒過幾天，通子的朋友便來領(lǐng)養(yǎng)了那只小貓。

通子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喜歡動物，喜歡童話，一直活在少女的感傷世界里。之所以會選擇以雕金為業(yè)，也是興趣所致。至少吉敷是這樣理解的。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會是淫婦？兩人從未聊過性方面的話題，一起生活時，她從未主動提過這方面的要求。所以，吉敷既無法相信也不能想象，她竟會變得像妓女似的。那個女人絕對不是通子，肯定是搞錯人了。如果那個女人真的是通子，那只是因為她一時癲狂，真正的通子絕不是那樣的。

因釧路廣里的案子而和通子再會時，她并沒有提起這些事。其后吉敷又與她通過幾次電話，也沒聽她說過。

頭腦漸漸冷靜下來后，吉敷心底生出懷疑，是不是自己錯誤理解了通子的囁嚅聲？盡管腦袋里一片混亂，無法整理出一個清晰的體系，但整件事好像的確存在不解之處。

對了，吉敷突然回想起來，那天在天橋立發(fā)生的事。當(dāng)時的通子已和之前判若兩人，變得熱衷于性事，曾讓吉敷大驚。面對那個不顧一切、大聲呼喊的通子，吉敷覺得她就像一個陌生人，恐懼從心底油然而生。這件事讓吉敷覺得方才富野的話也并非那么夸張。記憶里通子的腿不住地痙攣，沒錯，吉敷記得這一切，而這一切卻讓他感到絕望。

對，為此吉敷曾火上心頭。天橋立那天晚上的通子，正是方才富野所描述的通子。久違的她，向吉敷展現(xiàn)出陌生的一面。再會時見到的通子已變得如此成熟，這一點讓吉敷感觸良多，性愛方面的差異更是如此。

一念及此，一陣對富野的憎恨迅速劃過吉敷全身。絕望，令他眼前再次變得昏暗。聽到那番話時心中感覺到的屈辱是絕非語言所能表達(dá)的。不僅有憤怒，其中或許還有嫉妒、失望，以及不耐煩……或許還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對通子身體的欲望被人喚醒，化作一股無以言喻的怒火，讓吉敷更加絕望。面對通子的身體，自己也變得和那些好色之徒一樣，這又令他難為情。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吉敷暗自慶幸，幸好當(dāng)時沒有沖上去揍那個好色的老頭兒。

由于過于寒冷，意識又漸漸變得模糊。如果能夠就這樣死掉的話，真不知有多好。自己隨時都可以去死，只求能死得爽快一些，他是不會怨恨動手殺死自己的人的。如今的自己已經(jīng)一無所有。信仰……再無半點意義。通子也不在了。而即便沒有實體，他心中卻依舊殘留著對通子的思念。正是這份思念，一直支撐著他活到今天?？扇缃?，就連這份思念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從今往后，自己又該怎樣活下去？

朦朧的視野中突然出現(xiàn)一座深埋在雪中的水井，周圍是一片樹林。怎么回事兒？這是哪里？為何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野中？

想起來了，這里是盛岡，是姬安岳的深山，那口井是山里的水井。是殘殺了河合民夫一家人的兇手洗去滿手血污的井。

躺在雪地上的吉敷緩緩轉(zhuǎn)動身子，疼痛感已經(jīng)消逝，心中只剩下不快與嘔吐的欲望，伴有輕微的麻痹。吉敷用雙手撐起身體。

眼前是何方？吉敷自己都搞不明白。為何要爬起來？明明已經(jīng)一無所有，還有什么可追尋的？

吉敷倚靠著冰冷的水泥墻，掙扎著站起了身，迎著紛飛的大雪邁出蹣跚的腳步。要去哪里？今后該怎么辦？為了什么、為了誰？這些問題，不停在吉敷的腦海中翻騰。

“那口井?！奔笞匝宰哉Z道。自己要去找那口井。不為任何人，是上天讓自己去的，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