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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快步?jīng)_上走廊，通子緊隨其后，再后邊是竹內(nèi)太太。

竹內(nèi)太太說的那句“吐個不?！绷钔ㄗ痈杏X心如刀絞。一路往前沖去，通子忽然明白了擔(dān)憂的原因——這句話在藤倉良雄被送到家里來的那天夜里也曾經(jīng)聽過。對通子而言，這是一句絕對無法忘記，同時也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話?；蛟S這一點對父親來說也一樣。就是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一下子跳起身來的。

從這句話中，通子條件反射地預(yù)感到了死亡。不，它已不單純是什么預(yù)感，完全是一種確信。又有人要死了。這次要輪到母親了嗎？緊隨藤倉良雄和麻衣子之后，母親德子也要死了，通子一瞬間想到了這一點。

走廊上的窗簾沒有拉，一路往前，隔著玻璃可以看到院里那凍得發(fā)硬的積雪。同時還能看到伴隨強(qiáng)風(fēng)而來的、簌簌落下的細(xì)雪。

每次被風(fēng)吹起的細(xì)雪敲打到玻璃門上都會發(fā)出輕響，風(fēng)大一些時，連嵌在窗框里的玻璃都會隨之顫抖。

走廊上再也看不到獨自端坐的麻衣子的身影了，驚慌失措的通子之所以會在這時想起這一點，大概是因為此時走廊上已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不久之前還喧鬧不已的人群此刻已消失無蹤。通子的腦袋里一片混亂，只覺得眼前的光景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完全想不出那些人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

麻衣子房間的拉門打開了一扇。通子斜眼瞟了一眼昏暗的室內(nèi)，只見里面孤零零地停著一只用白布蓋著的木棺。就在這一瞬間，一陣強(qiáng)烈的悲痛突然涌上通子的心頭，別說跑了，通子連站都站不穩(wěn)，一下子跪倒在走廊的地板上。淚水奪眶而出，通子又哭了起來。

昔日那個總是靜靜坐著、等待自己的麻衣子，如今已被屋里那只蓋著白布的棺槨所取代。這光景恐懼到了無法言喻的地步。它令通子終于強(qiáng)烈而真切地感受到了麻衣子已死的事實。麻衣子已經(jīng)不在了，永遠(yuǎn)地消失了，那只木箱取代了她，她再也不會回來，不會回到自己身邊來了。她的笑容、聲音，這輩子都永遠(yuǎn)看不見聽不到了。

人世中，再找不出比這更令人絕望的事來了。走廊的地板上，通子模糊的視野中出現(xiàn)一雙腳，似乎是竹內(nèi)太太，她仿佛沒明白過來究竟怎么回事兒，久久駐足未動。然而通子什么都顧不了了，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啊哭，不停地哭，一直哭到聲嘶力竭，全身虛脫。

之前那些一直沉沉地壓在心底的念頭、從未涌上過腦海的回憶，此刻仿佛決堤的洪水般一齊涌來，徹底淹沒了通子。麻衣子給自己講的故事、為自己畫的畫，還有那僅有的一次并肩出行……她那孱弱的呼吸、溫柔的笑容、優(yōu)雅的話語……這一切的一切，電影般飛快地劃過通子的腦海。啊，既然如此，自己也無法再活下去了。沒有了她，自己可怎么活下去？獨自一人是無論如何也活不下去的。事到如今，就只能追隨麻衣子而去，一死了之了。

通子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回過神來時才發(fā)現(xiàn)身旁已沒有了人影。通子感覺自己被人們遺忘了，被丟在走廊上獨自哭泣。父親、竹內(nèi)太太都不見了，走廊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四周寂靜無聲，一瞬間，通子的心變得冰冷，感到無比恐懼，不由得蜷起了身子。剛才家里還聚著那么一大幫人，人頭攢動，現(xiàn)在竟看不到半個人影，連一聲低語都聽不到，那么一大群人到底上哪兒去了？整個家連一絲人類的氣息都感覺不到。為什么大伙兒要把自己丟下呢？連父親和母親都不例外。

就在這時，通子聽到了一陣奇怪的響聲。那并非風(fēng)雪的動靜，而是什么活物發(fā)出的。那聲音聽起來非常奇怪，感覺很像野獸的叫聲。窗外風(fēng)聲陣陣，越來越響，與之相較，那奇怪的聲音卻極為輕微，幾乎難以察覺，卻切切實實地存在于寂靜無聲的走廊上。

野獸？通子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家里應(yīng)該沒有野獸，但那聲音的確是動物發(fā)出的，充滿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仿佛帶有詛咒，有意要令聽者的精神錯亂一樣。

盡管之前通子也時常覺得自己住的這個家有些可怕，卻從未有過這么真實的感覺。那聲音究竟是什么？是自古盤踞于家中的魍魎①發(fā)出的嗎？它終于顯露出本性來了啊。

①日本傳說中的一種妖怪，山川之精，會奪取死者的靈魂。

不然的話，就是這個家的下面是地獄，地板的某處有處裂縫，通向地獄之門。通子堅信，那聲音一定是透過裂縫傳出的亡者的痛苦呻吟。

風(fēng)聲呼嘯、玻璃顫動，還有細(xì)雪輕敲窗戶的響聲，充斥在獨自一人的通子身邊。通子下意識地側(cè)耳聆聽著，但由于過于恐懼而有些反應(yīng)遲鈍，漸漸地連這份害怕都變淡了。

似乎已到了深夜。不光家里，外面也聽不到任何響動。仿佛這片風(fēng)聲蕭蕭的雪原之中只有通子一家獨自聳立著一樣。

地獄里傳來的呼聲不絕于耳，不見絲毫衰弱終結(jié)的跡象。這是一種通子從未聽過的聲音，讓她不禁想到一種可怕的可能。那聲音該不會是人類發(fā)出的吧？如果是，那個人的心里究竟藏著怎樣的不滿，才能發(fā)得出這種不屬于人類的凄厲聲音來？

不，肯定不是人。是野獸?；祀s在嗚咽聲里的磨牙聲證明了這一點。一定是長著獠牙的野獸，聲音嘶啞，像是動物在喘息，也許不一會兒就會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咆哮。

不知不覺，通子開始在冰冷的地板上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爬去。就連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做，是因為孤身一人的緣故嗎？因為害怕孤身一人的感覺，覺得反正不管到哪兒都一樣？她像被什么操縱著，不斷向聲音爬去。

野獸的叫聲越來越大，整個家里仿佛只有這一種聲音，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響動。在這個家里的某處，一頭野獸正一臉得意地不停咆哮著。那聲音一刻不停歇，忽高忽低，就這樣一直持續(xù)著。在這不見人影的地方，一頭不知心中抱有怎樣情感的野獸，正持續(xù)不斷地咆哮著。

聲音變得更大了。不停爬動的通子此時終于找到了聲音的源頭。就是那間位于玄關(guān)旁、靠北面的墻上掛著般若面具的房間。

這間屋子有扇看似很沉的木質(zhì)拉門。拉門靠走廊的一側(cè)有清晰的木紋，靠屋里的一側(cè)則貼著和紙①。

①日本生產(chǎn)的一種紙的統(tǒng)稱，通常由雁皮、三椏或紙桑的纖維制成，也可用竹子、麻、稻稈和麥稈制成。質(zhì)地雖薄，但堅韌，可保存時間長，手感也很好。但因為產(chǎn)量低，所以價格較高。

拉門半掩著，縫隙剛好容得下通子的半個腦袋。昏黃的光線從屋里射出，灑到冰冷的走廊上。這光景讓通子的腦袋再次混亂了起來。冰冷的走廊、溫暖的光線，卻絲毫感覺不到有人存在。莫非那怪聲的主人，就在這光芒之中？

野獸的聲音很明顯是從門縫里傳出的?？蓪嵲谧屓烁悴幻靼?，在如此明亮的地方，怎么可能會有發(fā)出如此奇怪叫聲的野獸？就算有，自己這樣一個小孩也不能獨自闖進(jìn)去。冒冒失失地闖進(jìn)去，估計立刻就會被那野獸撕成碎片。

通子在門邊站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扭過頭，眼睛湊近門縫。盡管覺得很恐怖，但通子還是想看看那奇怪聲音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樣子。她已經(jīng)擺好了架勢，一旦遇到危險，就立刻閃人。

從門縫里瀉出的燈光明晃晃的，令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黑暗的通子眼前一陣發(fā)暈。這種感覺與溫暖的人氣和吵鬧的說話聲極為相似。然而，沐浴在這晃眼光芒之中的家卻每一處都異常冰冷，且寂靜無聲。通子緩緩轉(zhuǎn)過頭，雙眼湊到門縫邊，不由得低聲驚嘆。

只見明晃晃的燈光下有一群中年男女，身穿出席婚禮時的正裝，整整齊齊地沿墻根坐成一圈。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很嚴(yán)肅，在黃色的燈光下，看上去就像凍住了一樣。一瞬間，通子的腦海里閃過“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地獄”的念頭。這一幕看上去就和電影里世界末日來臨時一樣，一切全都被凍住了。

他們的臉如同戴著面具一般僵硬、沒有任何表情，身子一動不動，連一聲輕響都沒有，感覺就像一列擺放整齊的人偶，甚至感受不到呼吸。

他們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一點上。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只見如車輪般環(huán)坐的眾人中央鋪著被子，被褥中似乎還躺著一個人。眼前這副光景，完全是那個夏夜的精準(zhǔn)再現(xiàn)。唯一不同的是被褥周圍的人從頭到腳一身黑衣，而躺在被褥之中的，似乎是名成年女子。

叫聲依舊在耳邊持續(xù)著，兇暴而絕望。這宛如野獸嘶吼般的聲音奪去了周圍眾人的情感。即便到了這一刻，通子依舊無法把這野獸般的叫聲和躺在被褥上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這奇怪的叫聲實在不像是具有理性思維的人發(fā)出的。

在極度的恐懼中，通子下意識地推開了沉重的門扉。伸手一試，才發(fā)現(xiàn)這動作竟然如此吃力。之前通子從不知道這扇門居然如此沉重。

門扉發(fā)出吱呀聲，細(xì)微卻尖銳的聲音徹底破壞了屋里的氣氛。聚在屋里的眾人全都緩緩轉(zhuǎn)過臉來，目光齊刷刷地射向通子。

他們的臉上依舊戴著面具，毫無表情，通子卻在一瞬間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欣喜。太好了，他們?nèi)蓟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