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7)

紅旗袍 作者:裘小龍


陳超決定去借更多的書。蘇蘇告訴他可能要等一等,因為此刻正值圖書館工作人員的午餐時間。于是陳超也決定去吃點午飯。在這個季節(jié),如此溫暖的午后還是很難得的。

他記得不遠處的人民公園里有一家不錯的小吃攤,多年前母親曾帶他去過。他一邊往外走,一邊開了手機,花了很長時間,終于找到了那小吃攤。他點了一份炒飯,一份蔥拌牛肉,還有一碗魚丸湯。他聞了聞牛肉,心想,但愿這味兒沒變,就像小時候和母親一起吃的那樣。

想點一瓶正廣和檸檬水,卻只看到可口可樂之類的洋飲料??煽谟挚蓸?,嗯,起碼這翻譯還是挺有中國味兒的。陳超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打來電話的是老陸,他中學時的好友,歸國華僑。這家伙開了一家名叫“莫斯科郊外”的餐廳,專賣俄羅斯菜,還雇了一群俄羅斯姑娘當服務員。

“哥們兒,你在哪兒呢?”老陸一如當年的口氣。

“在人民公園吃盒飯呢。這個禮拜我請假了,在家寫論文,關(guān)于中國古典文學的?!?/p>

“別扯了。如今你可是平步青云啊,還有時間研究古典文學?”老陸似乎很吃驚,“我都說多少回了,啥時候你不想干警察了就來跟我混唄。就憑你的人緣,慕名而來的食客還不得把我這兒的門檻都踩破了?”

其實陳超很清楚,那些所謂的人緣,都是因為他在公安局里有點權(quán)力。一旦不干警察,誰還認識他啊。所以他才不會去跟老陸開飯館,也不想談這個話題。

電話那邊老陸卻還在喋喋不休:“到我店里來,我這兒的俄羅斯女服務員都改穿旗袍了,絕對是一景!老外穿旗袍!西洋景??!秀色可餐……”

“我想應該是頗有異域風韻吧?!标惓鸬?。

對老陸這樣的商人來說,抓住一切機會賺錢是一種本能。他們才不在乎是土還是洋,是好看還是難看呢。

“我管它哪國風韻。哎,盒飯哪是體面人吃的,你這么講究的人,吃盒飯不是自降身價么!趕緊來我這兒……”

陳超打斷了他,說道:“我一定去,不過現(xiàn)在我得去圖書館。有人等我呢?!?/p>

其實是盒飯在等他,再不吃就涼了,涼了就真沒法吃了。

沒承想他剛打開盒飯,電話又響了。早知道就不開機了,陳超郁悶地想。這次打來電話的是刑偵隊廖隊長的助理曉紅,他皺了皺眉,按下了接聽鍵。

“曉紅啊,你嚇我一跳?!?/p>

“不好意思陳隊長,我剛從于警官那里問到了你的手機號。我先打了你家里電話的,可沒人接?!睍约t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拘謹。

“沒關(guān)系?!?/p>

“有個案子要向你匯報。”

“我還在休假哪,曉紅同志?!?/p>

“可這案子很重要,李書記和廖隊長都讓我聯(lián)系你。”

“好吧?!标惓瑧馈T谀俏焕顣浛磥?,這世上就沒有不重要的案子。至于廖國昌,他讓曉紅打這個電話無非就是擺個姿態(tài)罷了。

“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呢?我馬上去找你?!?/p>

看來又是那種“敏感”案件,不方便在電話里多說??墒?,在人多耳雜的圖書館也不方便說啊。

“我在人民公園,你從三號門進來就能看到我了。”陳超對電話那頭的曉紅說道。

“你這個假期過得……人民公園,太巧了?!?/p>

“你啥意思?”陳超一頭霧水。

“今早發(fā)現(xiàn)了第二具身穿紅旗袍的女尸,就在人民公園一號門那個閱報欄前。哦,忘了告訴你,于警官也被調(diào)入這個案子的特別調(diào)查組了。”

“什么?難道是連環(huán)殺手?”陳超回想起早晨在那附近的確圍了很多人。他當時沒怎么注意?,F(xiàn)在想想,當時的情景的確很不尋常。

“所以我給你打電話啊,他們讓我打的,說陳隊長不會拒絕女孩子的請求?!睍约t說道。

這種時候碰上這樣的事兒真是雪上加霜??磥硭麤]法安安靜靜地寫論文了。他得去做些什么,對于局里來說這是“第一起”連環(huán)殺人案。陳超覺得自己起碼得做出一個關(guān)注案情的姿態(tài)。

“曉紅,你把相關(guān)材料帶過來吧,我晚上回去看一下?!?/p>

“好的,我馬上過去?!?/p>

陳超手里的盒飯一口沒動,卻早已涼透了。他順手把它扔進垃圾箱,站起身,若有所思地走向公園門口,回憶著早晨看到的那一幕。

那個閱報欄位于南京路和西藏路交界處,周圍路邊是禁止停車的。任何車輛停在那兒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而且那附近整晚應該都有警車巡邏。

陳超心想,這兇手一定計劃得非常周密。

早晨的時候那有許多人在圍觀,但閱報欄周圍卻沒有警方的封鎖線。在案發(fā)現(xiàn)場也沒看到警察的身影。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時候,眼前走過一位穿著白色風衣的年輕姑娘,在陽光映照下猶如一朵清麗的梨花。這么比喻可能有點牽強,畢竟現(xiàn)在才剛剛?cè)攵D枪媚镒灶欁缘刈哌^,她并不是曉紅。

幾位老人正站在閱報欄前,一如往常地邊讀報紙邊談論天下大事。不過讓陳超頗感不可思議的是,來讀報的人們更多關(guān)注的是股市新聞。有張報紙的頭版頭條寫著一行大字:股市漲勢喜人。

于光明今天到家比平時晚了些。

公用盥洗室里,水池邊的折疊桌上放著一個塑料盆,他的妻子佩琴正洗頭。這個盥洗室和旁邊的廚房是一樓五家住戶共用的。于光明走到妻子身邊,輕輕站住,愛憐地望著她那一頭滿是泡沫的秀發(fā)。佩琴笑了笑,示意丈夫先進屋。

走進家中,于光明看到桌上放著一盤肉末炒年糕,還有一盤泡菜。因為之前在局里已經(jīng)吃了兩個包子,他想,這炒年糕可以拿來當夜宵。兒子勤勤此刻應該正在學校上晚自習,為高考做著準備。

于光明轉(zhuǎn)過頭,眼光落在床鋪之上,頓感疲憊。繡著龍鳳呈祥圖案的棉被已經(jīng)鋪好,松軟的枕頭也已安放妥帖。他甚至連鞋都沒脫就一頭扎到床上??蛇^了不到兩分鐘他又坐了起來,斜靠在床頭板上,點燃一支香煙吸了起來。佩琴大概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而他需要整理一下自己混亂的思緒。

煙霧繚繞,腦中卻依然如一團糨糊一般。于是他決定將紅旗袍案的調(diào)查過程重新梳理一遍。

這一系列案子發(fā)生之后,局里就像是炸了鍋。大家各顯神通:有的人引經(jīng)據(jù)典,有的人旁征博引,有的人更是就案情爭得面紅耳赤。似乎所有人都對案子了如指掌。

李書記“依靠群眾”的調(diào)查方法未能奏效。案發(fā)現(xiàn)場附近的那些居委會老大媽們調(diào)查了無數(shù)“有作案嫌疑”的人,可被調(diào)查者都有不在犯罪現(xiàn)場的證明。沒有任何突破性線索。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因為住房條件和生活資料配給制等原因,居委會曾是政府維持社會秩序的得力助手。當時許多家庭都聚居于一處,共用廚房和衛(wèi)生間,鄰居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糧票之類的發(fā)放大權(quán)掌握在居委會手里,因而居委會在老百姓中間擁有比較高的權(quán)威。然而隨著住房條件的改善和配給制的廢止,居委會在老百姓生活中的地位就沒那么重要了。雖說在那些待拆的貧民區(qū),居委會還有一定影響力,但本案兇手貌似并非貧民區(qū)住戶。他應該居住在更高級更私密的地方。時至九十年代中期,居委會干部已經(jīng)不能像過去階級斗爭時代那樣隨便硬闖民宅了。

廖國昌提供的信息幾乎沒有任何價值。雖然那些物證看上去似乎縮小了調(diào)查范圍,但那些有性犯罪前科的家伙沒有符合這一范圍的。他們大多生活貧困,只有兩三個人是獨居,而有車的更是只有一位出租車司機。

而對紅色旗袍本身的調(diào)查也是徒勞無功。警方已向所有生產(chǎn)旗袍的工廠和裁縫店發(fā)出了協(xié)查通報,以征集信息。但至今仍未得到任何關(guān)于這種特殊款型旗袍的線索。

日子一天天過去,似乎距離下一位姑娘遇害越來越近了。

于光明看著自己吐出的煙圈出神,這時他聽到佩琴在盥洗室倒水的聲音。他趕忙熄滅香煙,把煙灰缸藏了起來。

他可不想聽到佩琴因為抽煙的事對自己嘮叨,他希望同她探討一下案情。從前她曾經(jīng)用自己的方式幫他梳理過許多案件的調(diào)查思路。而這一次,她至少可以談談對那件旗袍的看法。像大多數(shù)上海婦女一樣,她很喜歡逛街,雖然也跟她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一樣都是只看不買。

佩琴走進房間,邊走邊擦著頭發(fā)。

“老公,你看起來氣色不好。今天早點休息吧,我弄干頭發(fā)就來。”她溫柔地對丈夫說道。

于光明點點頭,脫掉衣服躺下。被窩里有點涼,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很快就感到一絲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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