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逃亡(2)

城邦暴力團(tuán)(下) 作者:張大春


“你們不是上彭師母家洗澡去了么?”小五細(xì)聲細(xì)氣地說下去,一面替我理了理衣領(lǐng)和下擺,仿佛我真是她的什么人似的:“她今天說了什么故事沒有─說了那個叫她一輩子忘不了的小男孩兒了嗎?那可是彭師母的初戀情人喲!”

“那算什么情人?”我漫不經(jīng)心地白她一眼,甩身避開,腔子里忽然有一股沖動,想要告訴她:我不但知道那個小光頭歐陽昆侖的故事,還跟他的女兒睡過覺。然而這個念頭只閃動了一下─像突如其來的地震那樣─便停住了、消失了。在這一刻,我仿佛重新回到幾天以前的宿舍,看見自己像個瘋子一樣地睡覺、沖涼水以及想念一具火熱美好的肉體。

最令人沮喪的是,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卻不甘于承認(rèn),我所能想念的也只不過是一具火熱美好的肉體而已─我根本沒有能力去想念更多、更深、更大或者更真實的東西。為了掩飾這一點(diǎn),我只好勉力分神去聆聽“那算什么情人”的回聲在辦公室的四壁之間飄來蕩去。我猜想,很久很久以后,當(dāng)紅蓮親口向我解說那個關(guān)于我所謂的愛情究竟是什么的時候,我之所以會那樣放肆地大哭起來,絕對和開始逃亡的這天晚上有關(guān)。這天晚上我以一種近乎冷漠而粗暴的方式對待小五,完全是由于我在情感上的無知、無能和對這無知無能的恐懼。

小五從這一刻開始沉默了下來,像是為了避免再引得我拿話嗆她,她不再找話同我閑聊,有什么不得不說的話也出之以最簡捷短促的修辭,像個勤懇干練的機(jī)器人。有那么短暫的片刻,我還以為她在鬧脾氣─這顯然也是我的小人之心。

徐老三最后拎著那把木柄銀身的槍管,在小五面前晃了一下,道:“我猜你用不著這個?!毙∥鍝u了搖頭,徐老三把皮箱蓋闔上,又沖孫小六說:

“往西不能去,那里有新蚋的人馬;往東的話,汀州路、三元街口的東南海產(chǎn)店也得避過,那店是一個小匹婆的眼線開的,往南一到頂就算是‘入竹林’了,也太危險。如果是我,我會請南機(jī)場公寓賣燒臘那老廣開車載一程,到火車站,隨便買兩張南下到臺中或臺南的票,然后在中壢下車,再叫輛計程車到平鎮(zhèn),到了平鎮(zhèn)再換計程車,總之換得越勤越安全,懂嗎?到了地頭上小五再打公用電話到這里來─不是家里,是這里。記得?!?/p>

“我到平鎮(zhèn)去干嗎?”我倒退了幾步,“我得回學(xué)校,學(xué)??傇摏]這些妖魔鬼怪了罷─ !我還有論文要趕呢!”

徐老三似乎聽不懂什么叫“趕論文”,他眨了兩下眼,轉(zhuǎn)頭跟小五比了個意思是我腦袋有問題的手勢,同時說了句:“我看你還是去趕火車罷?!?/p>

接下來的一些細(xì)節(jié)─也許由于時隔多年,或者因為當(dāng)時過于忙亂、驚恐的緣故─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偠灾?、簡而言之,買燒臘的老廣載我們到火車站。隨后的一切行程好像盡如徐老三的口頭吩咐,我們趕上末班南下的莒光號、在中壢下車,又換了不知道幾趟叫客計程,最后在一大片茶園中間隆起的臺地上找著了這么一幢破房子─它其實是十六幢呈“H”字形排列的透天厝中間的一戶,這“H”左右兩豎各有坐北朝南和坐南朝北的六戶人家,中間的一橫是四戶坐西朝東的宅子,前后各有院落。我們落腳的一戶是坐西朝東這一橫的邊間,門牌上標(biāo)示著“桃園縣龍?zhí)多l(xiāng)美滿新城一巷七號”,樓分上下兩層,無水無電,屋里有巴掌大的蜘蛛、拳頭大的蝙蝠、幾張塑膠椅和一個顯然是垃圾場里撿回來的舊梳妝臺,臺面一層觸手可陷的厚灰,靠底的大鏡子破了,所以映出了兩個從后窗透進(jìn)來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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