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在等一個人，但是他始終沒有來。

二

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將如此。守著父親留下的鏢局，跟著脾氣暴躁的師兄安安分分地度過余生。生活也許不會太富足，卻可以衣食無憂，哪怕始終一成不變。

不走鏢的時候，我常常一整個下午都在園子里獨自賞花。每年三月都有曛暖的東風，仿佛只是一夜的光景，窗前的垂絲海棠就盛放開來。大朵大朵的花沉墜枝頭，容色輕柔恰如我頰上淡掃的胭脂。

世間有千嬌百媚，我卻獨愛海棠。那些春睡未醒的海棠，它們尚且懂得每年如期開放，而有些人卻杳如黃鶴、一去無蹤。

園子里所有的海棠，都由我一意種植，師兄從不關(guān)心，也從不過問。有時候他也陪我看花，但很快會厭倦，我也從不勉強。向來都是這樣，他只需要我在他身邊，卻從不了解我心里的歡喜與悲憂。

我們成婚已經(jīng)多年，但是我不愛他。

三

我的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傍晚。

夕陽如未褪卻的媚紅，福康安坐在海棠樹下吹簫。不知是余暉還是花紅灑了他一身，連同他的眼神也有些恍然如夢。簫聲柔美婉轉(zhuǎn)，像是俯在耳邊喁喁而訴的情話，溫軟甜蜜、令人心醉。他微笑著站起來，我就這樣不由自主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一步一步地向宿緣的命定走去。

在那個無人說話的花園里，我們聽見了彼此的呼吸。他伸手摘下一朵清香嫣然的海棠，溫柔地替我別在鬢邊，我感覺到了他漸逼漸近的氣息。這氣息，那么像催開海棠的東風，沉淪溫煦、不容分說。

我揚手輕輕拂去了落在他肩上的花瓣。夕陽漸沉，將海棠樹的影子越拉越長，終于完全掩蓋了我們。

許多年后，我想我經(jīng)歷的這一切定然只是一場夢。夢里有迷云幻霧的暖景、深紅淺白的韶光，夢醒后卻已天涯別處、塵世輾轉(zhuǎn)。唯一記得的，是我仰頭的時候，滿眼都是嬌美盛放的海棠。

在迷離的暮色中，在悠揚的簫聲里，春紅如潮。

四

他對我許下諾言，然后一去不返。

我在窗前種滿了海棠。春天的海棠開得繁茂無比，滿懷旖旎只在溫煦的東風里盛放，仿佛世間再無其他的花與之爭艷。

可是時光就在指尖流轉(zhuǎn)，再嬌的花也有凋謝的時候，再好的女子也有憔悴的時候。

昨日落紅已滿徑。

海棠花謝的時候，?？蛋惨惨央x開我多日。我這才發(fā)覺自己傾心相付的背后是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不知道他從何地而來、向何方而去，除了在原地等待，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再見到他。

滿地都是飄落的花瓣，如媚的嫣紅尚未全然褪卻，燦燦地讓人生疼。我把它們一瓣一瓣地拾起來，小心翼翼如同收拾自己破碎的心事。

日落的時候，海棠樹的影子被越拉越長，但已蕭條得連我一個人的身影都無法掩蓋。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仍然沒有回來。

初秋，我嫁給了師兄。

五

已是西風蕭瑟的時候。

半路上花轎的簾子被風掀開，一枚干枯的海棠葉飄落在我的腳下。我隔著紅紗拾起它，突然覺得很恍惚。外面喧囂的一切都是喜氣張揚的紅色，昭告天下的紅色，卻似乎與我毫不相關(guān)。

我攤開自己的右手。瑩白如玉的掌心里，只有一抹困頓萎謝的枯黃，哪里還有春香如潮的海棠紅？我抱著頭努力地回想，簫聲、夕陽、花影，一切為什么都縹緲得如同幻境？我只是一探手，它們就變成了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