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寨主的女兒(4) 

鳳凰戀歌 作者:孫佳


這一天,麻順順帶我?guī)缀踝弑檎?,問了不少知道麻阿朵的人,母親的故事在他們口中得到了不同演繹:有的說她五歲就會騎馬,七歲就會打槍;有的說她繡出的花兒吸引過蝴蝶,剪出的鳥兒引來黃鶯啼鳴;有的說自己當(dāng)年就為她唱過三天三夜山歌,可她卻冷著心腸毫不動情……

青春年華離開寨子的母親,在人們記憶中依舊是那個明眸皓齒的俏麗少女。他們不會想到母親在大洋彼岸的眼淚和不幸,他們未曾預(yù)料母親帶著思念家鄉(xiāng)的眼淚而撒手西去。

多年來對母親的不解和排斥已形成一座巨大冰山,我原以為它注定終年不化,此刻卻聽見冰山底下傳來很細(xì)很細(xì)的潺潺水流聲。

“等會我們?nèi)ツ膬??”和麻順順吃過簡單的晚餐后,我問。

“去看曾經(jīng)的寨主夫人。”他補(bǔ)充一句,“麻阿朵至今還健在的母親。”

我的腳剛碰到這座四合小院的青石臺階,心口便微微縮緊。

這所房舍如今雖只留下殘門斷垣,卻能從雕花窗欞和高大木門依稀看出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朝南屋子的門邊放著一架織布機(jī),苗裝的老婦人專注地織著布,一旁展示的手工制品色彩鮮艷,做工精美。偶有游客要求合影,她很大方地微笑配合著。

她略顯清瘦,雖年過八旬卻皮膚白皙,眼神清亮,嘴角掛著微微笑意,有一種少女般的羞澀。

最后一縷陽光從窗口投入,靜靜照在她的臉上,配著這般柔和的表情,令我懷想她的青春鼎盛時該是多么光彩奪目。

房間里光線逐漸暗淡,朦朧間,我仿佛看見了少女時代的母親,她依偎在婆婆身邊,無憂無慮地咯咯歡笑。

等游人散盡,我走近她輕問,“婆婆,記得阿朵嗎?很多年前離開寨子的麻阿朵?”

婆婆拿織布梭子的手一松,她的嘴微張了張,顫顫吐出幾個字,“阿朵,我的女兒?!?

她的激動被麻順順看在眼里,他扶住婆婆顫抖的身子,和氣道:“向您打聽阿朵是想寫一本關(guān)于老洞的書,能和我們說說她的故事嗎?”

婆婆緩緩閉上眼睛,沉默片刻后開了腔。

她所講述的母親又是一種形象:這是一個愛去縣城逛街,幾乎不拉下每一場趕集,愛吃百年老字號張氏姜糖,愛到跳巖上玩耍又分外怕水的苗家少女。

絮絮叨叨地說完后,婆婆眼里噙了一包淚水,“阿朵啊,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誰能給我?guī)€信啊……”

背囊里的骨灰盒陡然沉重,我握緊了她的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這奇怪的舉止被麻順順發(fā)覺,他卻并未多問。

離開婆婆家后,他才開口,“不累的話,我們現(xiàn)在去縣城?!?

我搖搖頭,說,不累,馬上出發(fā)吧。

在縣城,麻順順選的客棧名喚江北,這是一座幽靜的四層小樓,我們的房間位于頂樓,站在露臺上可以飽覽風(fēng)景,雖看不到虹橋和跳巖,但多了份寧靜和悠閑。

經(jīng)歷了這一天的情緒波動,我自然是難以入眠,索性走下樓透氣。

青石板街道上還行走著三三兩兩的游人,我點(diǎn)燃香煙,在古城信步行走,雖是孤身一人,卻總感到母親的靈魂如影隨形。她仿佛不厭其煩地為我指點(diǎn)著方向,“看,那是我常買姜糖吃的張記鋪?zhàn)?,冬天時楊家祠堂總會請來戲班唱大戲,城北的龍家三姑娘和我處得最好……”

不遠(yuǎn)處傳來悠揚(yáng)樂聲,尋聲望去,麻順順倚在一棵枝繁葉茂的香樟樹下,銜著一片樹葉吹奏。此時的他是那般安靜和專注,與一路上的活躍健談形成鮮明對比。

我的腳步聲引起他的注意,他停下吹奏,“睡不著嗎?”

我靠在樹上,遞給他一支香煙,“你是苗人,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你們?nèi)ナ篮笠欢ㄒ淙~歸根?”

他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問,“你知道趕尸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母親曾向我描繪過這一古老習(xí)俗。相傳苗族的祖先蚩尤兵敗黃河后,為讓死去的士兵魂歸故里,他口念咒語,手拿符節(jié),帶著尸體一路南歸。

“過去苗家男人出外謀生,如果克死他鄉(xiāng),死者同鄉(xiāng)會請來苗族的巫師為尸體做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尸體會在咒語中站起來,隨著趕尸人的鈴鐺和經(jīng)文中向著自己的家走去……”麻順順點(diǎn)燃煙,“不論離家有多么遙遠(yuǎn),不論回來的路有多么艱辛,他們都會回來?!?

“那現(xiàn)在呢?”我問。

麻順順沉默了,他的目光投向不遠(yuǎn)處一家尚未打烊的雜貨鋪,一位苗家女子正倚門打量著過往游人,明亮的黑眼睛里充滿著對外面世界的向往。

他微閉上眼睛,“很多年前,我的眼神也和她們一樣,我?guī)е词澜绲目释x開了寨子。我走南闖北,當(dāng)過工人,做過生意,窮的時候只剩一條褲子。后來,人們叫我麻老板,麻經(jīng)理,麻總,我卻最喜歡寨子里人對我的稱呼——麻順順?!?

我笑了,“所以寨子里的人說你傻?!?

他故作生氣地瞪圓了眼睛,“我喝XO時想的是糯米酒,吃海參時饞的是酸湯魚,唱卡拉OK時懷念寨子里的對歌,想啊想啊,想得我難受死了。與其在外面過著不喜歡的日子,不如回家快快活活。你說到底誰傻?”

我只是笑,沒有答話。他緩緩吸了幾口煙,嘆了口氣:“可惜的是,年輕的苗人已經(jīng)不說苗語,他們忘記了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模糊了延續(xù)千年的根,民族只成為身份證上的一個符號。所以,我才想寫一本關(guān)于我們苗人,關(guān)于我們寨子的書,我想通過這本書喚回他們遺忘的東西。”

“你覺得有用?”我想到了寨子里那些日益減少和荒蕪的老宅,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帶回了錢財,他們穿上了時髦的服飾,翻新了祖輩留下的吊腳樓,象征著苗人特征的東西漸漸減少,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會退出這片土地。

“不知道,但做總比不做好?!彼礈鐭燁^,略帶疲憊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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