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葦：

南京還沒有入冬吧？

可是這里已是冰天雪地，很冷，漫山遍野的雪，河流都上了凍，可是想到你，想到母親，想到小育寶、張媽，想到家鄉(xiāng)、學(xué)校，心里便覺暖暖的。

不到戰(zhàn)場，哪知戰(zhàn)爭的殘酷，又哪知和平的可貴。

我們的士兵，是世界上最無畏的士兵；我們的將軍，是世界上最無敵的將軍。淑葦，相信在不久之后，正義的戰(zhàn)爭便會取得勝利，這是我無論在何種環(huán)境下都堅信不疑的事情。

朝鮮的白山黑水，叫人想起祖國的東北。呵，其實我也沒有去過東北，除了那些逃難的歲月，跟著母親哥哥到過重慶之外，我也沒有去過什么地方。何況那時年紀小，又經(jīng)戰(zhàn)亂，哪里懂得欣賞山川河流呢？不過，以后有的是機會，以后，等我們當了老師，在鄉(xiāng)下教書，暑假的時候，可以外出旅行，你、我，我們一起走遍祖國的山山水水。

沈佑書的信輾轉(zhuǎn)到淑葦手中時，信封都磨損得毛了，里面夾著另有給沈媽媽的信。這信對于江淑葦而言，是如今這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信，淑葦一遍一遍地看，她幾乎背得上面所有的標點符號。

她回想起當年老師發(fā)給的油印的佑書的作文，那時，她也是這樣一遍遍地讀佑書的文字，每讀一回便沾一手的淺淺墨跡，直到后來她在外頭蒙了一層油紙的那篇文章還在。那時候，他們還幾乎算是陌生人，但是現(xiàn)在，沈佑書是她江淑葦生命里頂頂重要的存在。

后來，佑書又來過一封信，接著又有一封，只得半頁紙，字跡甚至有些模糊潦草，淑葦想，那一定是佑書在戰(zhàn)役的空歇匆匆寫就的，可是她還是不能想象，佑書是怎樣就著用墨水瓶制成的小燈那一點兒豆大的光，蜷在貓兒洞里，將紙墊在膝上寫就的。在那樣真正巴掌大的一個小洞里，他甚至不能坐下，只能半蹲著，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的頭頂是呼嘯的炮彈，整個山頭被削掉了一層又一層，他的戰(zhàn)友們一個又一個地倒下。有一天，他實在是累極了，他的一個小戰(zhàn)友把自己原本休息的地方讓給了他，因為那里落了一方巴掌大的陽光，那小戰(zhàn)士自己往一旁挪了一挪。佑書剛剛挨著小戰(zhàn)友蹲下來，把凍僵了的手在那一方陽光里展開來想暖一暖，便聽得撲的一聲悶響，一顆流彈穿透了小戰(zhàn)士的頭顱,佑書只覺得眼前爆開了一片血花，定睛再看時，那個十六歲的孩子，微睜著眼，半張著嘴，嘴里還有一小團沒有咽下去的饅頭，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死去了。

他的血，濺在沈佑書尚未寫好的給江淑葦?shù)男派稀?/p>

那一封信，沈佑書始終沒有寫完，也沒有寄出。

沈佑書的信，是江淑葦心靈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支柱。

她已經(jīng)開始畢業(yè)前的實習(xí)，她主動要求到了條件最差的一所學(xué)校里去，離家很遠，可是她還是每天來回，很早地出門，很晚到家。她工作得十分快活。學(xué)校教師人手奇缺，在她去之前，孩子們甚至沒有上過音樂課，學(xué)校里也沒有任何的樂器。淑葦買了一管口琴，就用這口琴，她一個人包攬了全校的音樂課，她還教孩子們畫畫。實習(xí)班主任時，帶他們過隊日，爬城墻，去孤兒院打掃衛(wèi)生，帶著那些身有殘缺的孩子們一起游戲。

她的家務(wù)也越來越熟練，一到周末，張媽與沈媽媽都閑了下來。等所有的事都忙完了，她們就坐在太陽地里，說著遠在朝鮮戰(zhàn)場的佑書，讀著報紙上的戰(zhàn)況。每一篇的報道都是那樣地鼓舞人心，使得她們相信，在這場戰(zhàn)爭中，中國人民志愿軍與偉大的朝鮮人民軍協(xié)同作戰(zhàn)，美帝國主義是可以輕易地被打回老家去的，也許就在明天，沈佑書就會出現(xiàn)在小院的門口。

想著想著，江淑葦感覺身后有人走過時帶起的一點兒微風，撲在了她的脖頸間，她回轉(zhuǎn)頭，看見了佑書，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淑葦想，這么些日子，他怎么一點兒也沒變呢，還是那樣整潔干凈，烏黑的眼睛，有點不大好意思地瞧著自己。

淑葦覺得眼睛里一下子就濕濕的，她問：“你回來了嗎？”

佑書說，回來了。

淑葦回身去幫他拿下背上的背包，可是佑書輕輕地讓過，他說，等等，我就只回來看你一下，馬上就走了。

你走去哪里呀？

我還得上前線呢，馬上就要出發(fā)了?！敖缛敚庇訒f，“再見。再見，淑葦?！?/p>

淑葦好像又看到那個時候，佑書離開時，在玻璃上寫下的那兩個帶著水汽的字，字在暖氣里化了，看不清了。

淑葦說，沈佑書你怎么這樣？你怎么能這樣？回來了，又走。

江淑葦醒來的時候，頭微微地痛，小育寶在她身后趴在她的背上，小孩子病后說話不大利落，只說，姐姐，冷啦！

淑葦也打了個寒戰(zhàn)，果然，太陽都落了山，下午的太陽這樣好，害得她就這樣盹著了。

淑葦頭重重的，耳朵里老是聽見有人叫自己：江淑葦，江淑葦。

好像是佑書的聲音，仔細聽去，又聽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