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怕把病過給小育寶，便把她送到了張媽的老家蘇州，托給張媽遠房的侄女照顧。

那是一個江南水鄉(xiāng)極小的鎮(zhèn)子，從東頭到西頭走一趟下來只半炷香的工夫。臨水依橋，白墻青瓦，一蓬一蓬的綠藤打小橋的橋拱處一直伸展至橋欄上來，沿街的青石板路斑駁濕滑。沿街有木質回廊，小小烏篷船咿呀著在窄窄的河道里穿行。

淑葦寄住的這戶人家就住在河邊，推開窗就可以看見水道，青石的臺階一直延伸到河里，平日里女人們便踏了石階蹲在上面洗衣洗菜。淑葦的病好起來時，她每天都坐在窗前看著這一片平和而沉悶的景致。日子長得怪異，她以為她會老在這里。

淑葦可以出門時，結識了鄰居家的女孩子，與她差不多大的蘭娟。

蘭娟生得個頭小巧，嘴巴極甜，手腳也勤快，常幫著淑葦做一些瑣事，也教她做做針線，兩個女孩子成了極好的朋友。

蘭娟家里還有一個小弟弟，才七歲，生得特別矮小，只及蘭娟的腰。淑葦?？匆娞m娟用寬寬的藍印花布的包頭把他捆在自己背上來去。

淑葦的病很快好了，鎮(zhèn)子上的醫(yī)生也說好徹底了，淑葦要回南京了。

淑葦坐在雇來的烏篷船里，在一個花香水汽的清晨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等到她再一次回來這里時，差不多過去了十年。

船行出沒有多遠，淑葦驚訝地發(fā)現，船艙里還有一個人，縮在一角團成個團子。

是蘭娟。

蘭娟在淑葦的面前跪下來，淚流滿面。淑葦趕緊拉她，蘭娟說，她再也不要回到那個家。

那其實并不是她的家，是她的婆家。

她是一個童養(yǎng)媳，她的丈夫就是那個只及她腰高的小小子。解放后政府不許再養(yǎng)童養(yǎng)媳，公婆便認了她做女兒，其實是瞞人耳目的。她偷聽到他們說，將來，還是要讓她嫁給他們的兒子，替他們家生兒育女，總不成白養(yǎng)她十年，到時候還得多賠上一副嫁妝。

淑葦年輕的心性叫她為這種事覺出傷感，又不由得生出一點兒俠義心腸來。

她帶著蘭娟一道回到了南京。

迎接淑葦的是一個極好的消息，父親居然改變主意，答應讓淑葦去上師范了。

云仙親熱地拉著淑葦的手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說是自己在里面也不知說了多少的好話。至于蘭娟，既然是淑葦的朋友，暫時住在家里也是可以的。

淑葦看著云仙巴結的語氣，突地明白了什么。她慢慢地把自己的手從云仙的手里掙出來，往自己住的小院走，臨出門時沒回頭，低聲說了句：“你放心。但是，你別那樣了?！?/p>

她聽云仙冷冷哼了一聲，“人跟人是不同命的，但愿你有好命可以按自己的心思去活吧?！?/p>

這一年的六月，淑葦考上了曉莊師范。蘭娟認了張媽做干媽，可她在這個城里是沒有戶口的。蘭娟于是自己跑到區(qū)委反映自己的情況，有女干部接待了她。蘭娟哭訴了自己的遭遇，區(qū)里很重視，內查外調確認了情況，把蘭娟暫時安置在一家福利工廠做事。這家廠子其實是個小作坊，專做棕棚床上的棕繩，蘭娟的工作，就是把一團一團的棕麻擰成棕繩，再打成沉重的一大團，齊整地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