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逝母(2)

煙花易冷 作者:未夕


 

淑葦?shù)穆曇舭l(fā)著抖,“媽,媽,媽!”

母親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亮,像是想轉(zhuǎn)過頭來看,然而她已經(jīng)沒有那個氣力了。淑葦幾乎聽見她脖頸間咯吱咯吱的聲音,像銹死的門閂。

淑葦也倒抽了一口氣。

張媽輕輕一推,淑葦便跌跪在床前。她把腦袋藏到不住地輕輕抽泣著的姐姐的腋下,小狗似的拱了兩拱。

姐姐淑真轉(zhuǎn)過臉來,暗色里,標(biāo)致的臉上是兩只腫得桃兒似的眼睛。她伸手摟了淑葦,用臉去蹭著妹妹的頭發(fā)。

就聽張媽突地拔高了聲音叫道:“太太,太太!”

淑葦抬頭看著床上的媽媽,聽得她喉嚨里咯咯的兩聲,咽了最后一口氣。

姐姐尖聲地痛哭起來,父親長長地嘆了一聲。

小大姐拈針也哭了出來,卻又不敢大聲,這丫頭連哭起來都是那樣地名不正言不順。

淑葦忘了哭,只覺透骨的涼,這大伏天里,她生生地打了一個哆嗦。

接下來的記憶便模糊了。淑葦就記得自己穿著白色的里衣,上面一個扣子也沒有,布質(zhì)粗糙,磨著她的皮膚,里衣外頭罩著淺黃的麻衣,就那么一塊粗麻,半點針線也沒有,披在身上,腰里一條尺把長的白布帶子,扎得緊緊的,還戴了頂孝帽。邊上跪著與她同樣打扮的姐姐淑真,她們面前的大火盆里呼呼地燎著火,一摞一摞的銀元寶與黃紙錢在火里翻騰燃燒,撲撲撲地飛起燒得發(fā)了白的灰來,掀起一陣陣灼熱的氣息,熏得淑葦?shù)哪樉o繃繃的像糊了層紙殼子。

淑葦撐在地上的雙臂開始簌簌地抖,她轉(zhuǎn)眼去看母親的屋子,黑洞洞的。淑葦知道,母親的棺木停在里面。原本說是要按規(guī)矩在家里停上個三五天的,可是,天氣這樣熱,父親決定,明早就把母親的靈柩送到城外的姑子廟里,然后送回老家湖熟去下葬。

淑葦只是怕,只是怕得忘記了哭,怕得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做什么。

一撥來吊喪的人剛走,父親送他們出去。

父親進(jìn)來了,淑葦看到他的后背有老大一塊濕了的汗跡,一路直到腰際。他掀起長衫的下擺坐在椅上,臉龐比以往更瘦更黑,眉毛糾結(jié)成一團(tuán)大疙瘩,刷地打開折扇,用力地扇著風(fēng)。

張媽進(jìn)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兩句,淑葦只聽見“伊來哉”幾個字。

父親顯得十分不耐煩,又呼地收了扇子,在手心里吧吧吧地敲打著說:“我去看下?!闭f著抬腿出去了。

張媽過來把淑葦姐妹拉起來,招呼她們?nèi)N房吃點東西。天太熱,肚子里沒食,怕頭暈或是中暑。

淑葦透過廚房的窗子向外看,看見父親與一個更加瘦骨嶙峋的男人站在一處。那男人面黃肌瘦,頭發(fā)枯萎,躬腰塌背,手里捧了一摞紙錢供品。淑葦轉(zhuǎn)頭對姐姐悄聲說:“大伯又來了。又來了!”

淑真氣哼哼地啞著嗓子說:“我們家里都死了人了,他還不忘記來打秋風(fēng)?”

正說著,忽聽外頭轟的一聲炸起了一團(tuán)人聲,然后是許多人的腳步聲,像在奔跑,夾雜著叫聲,可是聽不清爽。一瞬間淑葦覺出一種塌了天似的恐懼,一骨碌從椅子上滾倒下來,驚叫著張媽張媽。

張媽一拐一拐地進(jìn)來,撫著淑葦?shù)念^頂,“不怕不怕,是好事情。說是日本人投降了,人都跑出去了。”

張媽拉了姐妹兩個進(jìn)到她們倆住的北面的屋子,叫她們坐在靠窗放著的一張竹床上,“你們千萬別出去,外頭人多,全是人,怕有拍花子混在里頭拍了你們?nèi)?!我出去看一下就回來?!?/p>

淑葦與姐姐靠在一起,心里充滿了恐慌,她覺得她的日子翻了個過兒,什么都不一樣了。這變故叫她怕極了,稍一動彈,那竹床便咯吱響一聲,連這聲音都叫她怕,她對姐姐說,我冷。淑真在她額上摸一摸,不燒呀,她說,你怎么了?

淑真看著妹妹煞白的臉,以為她是中了邪氣,也怕起來。

這一個黃昏,江家姐妹倆摟在一起發(fā)著抖。外頭是鬧哄哄的人聲,隔了院墻傳過來,有哭的、有叫的。忽地,平地里起了一陣風(fēng),吹得窗子咣當(dāng)?shù)仨?,一個雷打?qū)⑾聛恚勾蟮挠挈c子啪啪啪地落下來。只一會兒工夫,天地間就是一片雨霧,激起一團(tuán)一團(tuán)濕熱的腥氣。

這一天,正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

這個月里頭,江淑葦死了媽。

日本人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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