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趙敬東沒去上班。他飼養(yǎng)的猴子們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叫聲驚動了何園長。何園長來到趙敬東門口，用力拍門，拍了許久都沒把門拍開，最后拍得臉紅脖子粗，一抬腳把門踹了。

趙敬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嘴角兩邊全是血跡。后來法醫(yī)解剖鑒定，說趙敬東是喝農(nóng)藥死的。燒他的那天，單位只去了幾個人，其中包括陸小燕和房子魚。趙家來了一堆人，大家抱成一團，哭聲一個比一個長。在他的家屬中間有一位漂亮的姑娘，那不是一般的漂亮，看上去真的就像仙女，比現(xiàn)在好萊塢的那些女明星都還漂亮。從身體的曲線判斷，她應(yīng)該是趙敬東的表姐。我只偷偷看了她幾眼，胸口就開始跑馬了，好像有一團力量隨時準(zhǔn)備噴薄而出。她走過來，伸出一只手：“你是曾廣賢吧？敬東跟我說起過你。我是他表姐，叫張鬧?！蔽毅蹲?，竟然忘記跟她握手，等她轉(zhuǎn)身而去才回過神。難怪趙敬東要給那只狗取名“鬧鬧”，原來是他表姐的名字。

我總覺得張鬧面熟，仿佛在哪里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便認為是趙敬東說多了造成的印象。我為沒能跟張鬧握手懊悔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的表情，她懸空的手就像黑暗中的電筒，老在我面前晃動，直到現(xiàn)在都還不時地晃那么一下。好長一段時間，我偷偷地拿自己的左手握自己的右手，想填補跟張鬧留下的空白。有時我的兩只手緊緊相握，握得難解難分，嘴里便不自覺地摹仿張鬧說話：“你是曾廣賢吧？敬東跟我說起過你……”握著，摹仿著，就像狗尾續(xù)貂，心里追悔莫及，暗自祈求張鬧再給一次握手的機會。

一天，我躲到離屋子不遠的灌木叢后面撒尿，看見鬧鬧躺在那里。它已經(jīng)硬了，嘴角像趙敬東那樣血跡斑斑。估計趙敬東給它喂了農(nóng)藥，它受不了才從狗洞爬了出來。我用麻袋包住它，放在單車的后架，來到鐵馬東路的倉庫。既然鬧鬧來自這里，我就把它埋在這里。我繞到倉庫后面，挖了一個坑，在即將覆蓋鬧鬧的時候，忍不住用鐵鍬撩開它的后腿。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dāng)時我身上同時產(chǎn)生了兩種反應(yīng)，就像分裂了似的。我的鳥仔直了，但是我的腦子卻感到惡心。我一邊直著一邊干嘔，仿佛自己跟自己打架，自己扇自己巴掌。直到泥土完全把鬧鬧掩蓋，我身上的這種現(xiàn)象才消失。好像當(dāng)時我說了一句“安息吧，鬧鬧”，好像還說了“永垂不朽”什么的，也好像沒說，反正現(xiàn)在我記不清晰了。

趙敬東的宿舍沒人敢住，一直空著，屋門半閉半開，風(fēng)來時吹得哐啷哐啷的響，膽小的人還以為是鬧鬼。但是我不害怕，悶得發(fā)慌就鉆進空空的屋子，呆呆地坐上一陣，好像趙敬東沒死，會隨時回來跟我聊上幾句；好像那只狗也沒消失，還在屋子里跳躍……我只在空屋里發(fā)了幾次呆，屋前的荒草就青了，樹葉就綠了，動物們開始叫春了。我感覺身上發(fā)生了一點小變化，那就是膽子比從前大了，逼急了仿佛也可像武松那樣打老虎。有一天，何彩霞又張開大嘴，跟一群人說趙敬東在狗屁股上抹豬油……我當(dāng)即挺起腰桿：“何彩霞，你知不知道，趙敬東是你害死的。”

她用手捂住嘴巴，頓時沒了語言。

我乘勝追擊：“每天晚上，我都聽到趙敬東回屋子來哭，他一邊哭一邊控訴，說是你舔破窗口，才讓他的事情暴露；是你到處說他，動物園的領(lǐng)導(dǎo)才決定批斗……他哭得一聲比一聲凄涼，比死了母親還要凄涼，經(jīng)常在半夜里把我哭醒?！?

何彩霞的臉嚇得發(fā)白，好像罪犯被警察逮住那樣緊張、恐懼。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你……你在宣揚迷信?！?

“是不是迷信，你半夜到趙敬東的屋外聽聽再下結(jié)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