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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圓石城(7)

晚來寂靜 作者:李海鵬


我與陳垚第二次見面是在八個月后。那時我住在姥姥家,很害怕一個人。我能聞到她的味道。一個老年人聞起來是老的,一個中年人聞起來是中年的,一個小孩聞起來像柿餅,一個少年聞起來像雨前的月光。這人的氣味與眾不同,聞起來就像去年腌制的雪菜葉子。我們六個人睡一間屋子,她卻獨霸一間小屋子。她個子很小,可是極受尊敬,所到之處,光線都為之一暗。

這個攜帶陰影的人就是太姥姥,娘家姓啟,戶口簿上叫喬啟氏,其實有自己的名字叫啟淑君。

誰都無法讓喬啟氏相信,我姥爺,也就是她的兒子喬允升,已經(jīng)五十七歲了,而不是只有五歲。她的記憶滯留在了張學良在撫遠門外檢閱軍隊,而她作為婦女遺屬代表接受了少帥獻上的一束白菊花的那一年。她也忘記了戰(zhàn)死在山海關(guān)的丈夫。她太老了,思緒混沌,耳聾,瞽目如綠松石,小腳,走路搖搖晃晃,卻永遠有驚無險。有時她會被什么東西絆一下,踉蹌連連,卻從不跌倒?!熬S奇波克順!”她吃驚地說。這是滿語,意思是“門檻”。其實姥姥家里根本就沒有什么門檻。她很矮小,躺在床上就像一束掛面。有一天,我坐在飯桌邊,桌子是空的,姥姥端來兩只碗,每碗一只荷包蛋,太姥姥準確無誤地把她的蛋夾給了我,不容置疑地說:“給允升吃。”

姥姥說,這不是允升,是夏沖?!安皇窃噬齾龋俊碧牙蚜邌莸匕押砂皧A了回去,可是十秒鐘后又夾了過來,說:“給允升吃!”我就是這么判斷出她的記憶只能維持很小的一會兒的。姥姥小聲對我說,別說話,偷偷吃。我卻站起來,趴在太姥姥耳邊喊:“我是我——我是夏沖——”

我還是吃到了荷包蛋,雖然大膽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富有冒險精神。這是一九七六年夏末,這位夏沖四歲了,心高氣傲起來。他仍然是小個子,但能自己穿衣服、用筷子了,還跟喬雅學會了如何矯揉造作地唱《北京的金山上》,嘴巴張成“O”形,兩手抱在胸前,宛如女高音。他很怕生人,但有了虛榮心,狂妄自大,愛顯示自己比別的孩子強。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風度翩翩。被喬雅逼迫得痛哭了幾場之后,還學會了寫幾個字。他的脾性與母親一脈相承,自尊心強,受不得無禮對待,誰對他粗聲大氣,他保準離誰遠遠的,好幾天不肯原諒。喬雅心氣高,瞧不起別的粗野小孩,他也拿腔拿調(diào),跟著瞧不起。他日益認為自己不同凡響。

喬雅還教會了他背《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長。

頭圓筋骨緊,兩眼明且光。

去年學官人,竹馬繞四廊。

指揮群兒輩,意氣何堅剛。

今年始讀書,下口三五行。

而不許他背另外一種詩:

小皮鞋,嘎嘎響。

資產(chǎn)階級壞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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