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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圓石城(4)

晚來寂靜 作者:李海鵬


她最親密的一個朋友,于藍,在評劇團當演員,早早就結(jié)了婚。喬雅的母親索玉琴阻止她們繼續(xù)密切來往,“你一個姑娘,跟人家結(jié)婚的勾打連環(huán)干什么?”“勾打連環(huán)”就是“勾搭”的意思。喬雅陽奉陰違,繼續(xù)偷偷跑到于藍家去。索玉琴的擔心不無道理。于藍果然懷著新鮮的興致大講男女之間的秘密,喬雅也極有興趣。在不同的周末,這種閨中密談持續(xù)了一年有余,卻絲毫沒有擾亂喬雅的步調(diào)。她堅信,自己的未來在首都。即便她的腦子充滿了對男性的幻想,也是堅定地指向著“一清華”和“二北大”的男生——系著白圍巾。其他人不予考慮。

就在她讀到高三,完全調(diào)試好了自己這臺考試機器之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高考被廢除了。

喬雅繼續(xù)留在學校一年,幻想著高考很快就會恢復。她隨著斗志昂揚的男生們?nèi)チ酥泄仓醒霒|北局。他們砸爛了東北局的幾間辦公室,批斗了抓到的六個走資派,命令他們面壁。下一周,他們殺了個回馬槍,襲擊了同一個地方,在會場上掛起了巨大的標語,“炮轟東北局,直搗閻王殿,活捉宋任窮”,他們一遍又一遍對著宋任窮本人高呼著這幾句口號,就好像它是一個尚待實現(xiàn)的目標似的。她參加了各種學習大會,有一次聽了一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盲人積極分子的發(fā)言,那個年輕人兩鬢剃得精光,頭頂?shù)念^發(fā)又過分硬挺,看上去就像一只瞎眼的板刷,站在四支金屬麥克風后,尖利和不安地喊叫著,在一次蹦跳之后暈倒了。這情形讓喬雅倒了胃口。大字報遮天蔽日,從墻角處一直貼到了煉鋼廠的高爐頂端。城市完全被白紙包裹了。高音喇叭永遠在喧嚷。有時候,人們用木槍、皮帶和自來水管打人,有時候用鋼絲鉗打,還有的時候用步槍打。她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是浪漫,而是枯燥。這枯燥甚至淹沒了驚恐。她變得焦躁起來。當于藍的性興趣也轉(zhuǎn)換為對國慶大辯論的狂熱之后,十八歲的喬雅就更加孤獨了。

鴨綠江街上也有小型的批斗會。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一個竊賊和一個破鞋,被戴上了紙糊的尖帽游街示眾。再一年,附近工廠的工人們慶?!熬糯蟆闭匍_,列成方隊走過街道,每個女工都捧著一個壓力鍋那么大的毛主席像。夏天,硅酸鹽廠附屬醫(yī)院需要又紅又專的學生去做預(yù)備醫(yī)士,喬雅得到了機會,可是她不情愿就此上班,和她的同學們一起從窗口爬進火車,去了北京。

在享受了免費而又糟糕至極的食宿之后,她們在天安門廣場上見到了毛主席。數(shù)萬名學生在廣場上等待的時間長達九個小時,無處大小便,女生們只好圍成密不透風的環(huán)狀人墻,依次入內(nèi)紓困。當毛主席乘坐的敞篷吉普車迂緩地駛出金水橋,歡呼聲響徹云霄,孩子們痛哭流涕。

喬雅在北京停留了一個月。她登上了景山,跳過石棱和雨后短暫出現(xiàn)的山澗,俯瞰下去,看到北京城就像平鋪的群山,層巒疊嶂的青灰中侵入了嚴厲的蘇式建筑。喬雅悵然若失。她并未看到什么光輝。與其說這是北京,倒不如說它是對于北京的理想。離開首都時,喬雅留下了她的驕傲的少女心氣、排泄物和眼淚,還有一張在頤和園拍攝的黑白相片——把它作為友誼的見證送給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北京女孩——帶回了幾個黯淡的印象,其中之一是高考再也不會恢復了。

喬雅成為了一名女醫(yī)士。兩個月之后,她才意識到這是再幸運不過的事。沒有工作的年輕人又一次去了火車站,目的是上山下鄉(xiāng)。她沒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命運。硅酸鹽廠的造反派與保守派組織之間斗個不停,你死我活。一撥人殘酷地拷打?qū)κ?,逼迫得別人自殺,然后被打倒,第二撥人奪了權(quán),做同樣的事。好人壞人的界限模糊了。生活就像下雨下雪又下雹子的天氣。一切都失去了準則。喬雅終于感到了恐懼,她為此能做的唯一的事只是給受傷的人打破傷風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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