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蛔蟲(5)

美手 作者:熊正良


前不久我又碰到了她,這一次我跟她打了個招呼,我稱她為魏校長,她狐疑地看著我,謹(jǐn)慎地笑一笑,然后問我是誰。我告訴她我是李玖妍的弟弟,她有點愕然,接著就點點頭,說:“記得記得?!币贿咟c著頭,一邊就感嘆起來,“唉呀,人這一輩子真是的,一轉(zhuǎn)眼就多少年了,真是白駒過隙呀?!蔽艺f:“是呀是呀,是有點太快了?!背读藥拙溟e話,我突然問她:“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你送沒送過楊老八一臺縫紉機?”她聳起眉心問我:“楊老八是誰?我為什么要送他縫紉機呢?”我說:“你忘了楊老八?他不是你們大隊的書記兼革委會主任嗎?你不是還喊他表舅的嗎?”她裝模作樣地想了一陣子,這才點點頭,笑笑說:“哦,楊老八,是呀是呀,楊老八??墒?,我沒送過他什么縫紉機呀,我為什么要送他縫紉機呢?”我說:“是呀,為什么呢?”她噘起嘴,一副思憶的樣子,然后搖搖頭,“這是怎么說的,怎么會傳出這樣話?”我又問:“那么表舅呢?他真是你表舅嗎?還是你故意那樣喊,跟他套近乎的?”她不思憶了,盯著我,說:“看起來當(dāng)年在背后編排我的人還真不少呀,又是表舅又是縫紉機,你這都是從哪兒聽來的呢?”我說:“我姐姐?!睘榱吮硎倔@愕,她將眉毛跳得老高,說:“你姐姐會說這種話?我不信,我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嘛,記得那年我離開金竹去上師范時,她怎么也舍不得,一定要把我送到金竹汽車站。我再三說不要耽誤你上工,她才算了。她還不住地抹眼淚呢,到現(xiàn)在我還忘不了她抹眼淚的樣子呢?!?

見魏紅說話這樣滴水不漏,我便一心要戳穿她。我問她知不知道什么叫“草繩子系腰”?不想魏紅很坦然,想都不想就說:“知道呀,怎么會不知道呢?當(dāng)年在金竹時,動不動就會聽到這句話?!彼裰v課時作詞語解釋那樣,對“草繩子系腰”作了詳細注解。她說所謂“草繩子系腰”呢,通常是用來喻指那些生活作風(fēng)不正派的女人的,是一種小范圍的具有區(qū)域性文化特點的鄉(xiāng)間語言,雖然很生動也很形象,但同時又明顯帶有一種褻玩和侮謾的色彩,這說明金竹這個地方封建思想還是比較嚴(yán)重的,對婦女也是極其地不尊重;而婦女自身又不覺悟,常常在私下里互相攻擊,今天說這個“草繩子系腰”,明天又說那個“草繩子系腰”,她不知道這句話終究有一天會落在自己頭上。

我聽出了魏紅的意思,她是在含蓄地指責(zé)李玖妍,事實上“草繩子系腰”這句帶有“褻玩和侮謾色彩”的話最后確實落在了李玖妍頭上。

說了“草繩子系腰”,魏紅就不想再跟我說下去了,她又不著邊際地感嘆了幾句,“是呀是呀,看到你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你姐姐的事呢我也聽說過一些的,是呀是呀,很可惜的,可惜了呀??墒乾F(xiàn)在還說什么呢,畢竟是過去了,向前看吧,一切向前看?!蔽以谛睦镎f魏紅你媽的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但嘴上卻附和她說:“是呀,不向前看怎么辦呢?!?

魏紅是一張團圓臉,福相,眉目也還善,看起來不像個奸詐之人,所以我不敢肯定她說的是否全都是假話。

我之所以要找魏紅證實縫紉機的事,是因為那段日子太讓我刻骨銘心。我總覺得這件事情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李玖妍太急了,編了一個魏紅送縫紉機的故事,目的在于刺激我爸媽,給他們增加壓力,迫使他們加緊從牙縫里摳錢。當(dāng)然從李玖妍的秉性來看,這種可能性不是太大,但根據(jù)當(dāng)時的情況來分析,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眼看著別人陽光燦爛地走了,她卻像沉在東門外河里的一塊石頭,泡都不冒一個,情急之中編一個這樣的故事也是有可能的。反正不管怎樣,我媽摳錢的手段確實更厲害了,因此我們家的日子過得愈發(fā)地暗無天日。我的肚子空得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我呑下一口口水,要等半天才能聽見它落下去的聲音,而且能感到它是直接落在哪一截腸子里。聽到它落底的聲音--那聲音清亮得就像細雨中懸在瓦檐上欲滴未滴的一顆水珠子--我就覺得我看見了我的腸子:干凈,透明,又薄又亮,就像被刮過的準(zhǔn)備用來做香腸的腸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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