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李文兵?！?

她說：“李文兵又是哪個唦？”

我笑笑說：“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小賤貨的弟弟?！?

按理我不該跟她笑，要板著生鐵臉，但我還是笑了笑，我用嘴角往右擠，把笑意控制在一個很小的范圍里。我這種笑應(yīng)該叫皮笑肉不笑。平常小雞公說我這是陰笑，還說這么笑很傷人，尤其傷人自尊。當(dāng)然那天他不這樣認為，憑他插隊時跟鄉(xiāng)下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他認為我這么笑是沒一點用的，鄉(xiāng)下人根本不睬你這些的，而對付這種鄉(xiāng)下潑婦，你只有破口大罵，否則她是油鹽不進的。我搖搖頭說：“她還給我姐姐吃過一個荷包蛋呢?！?

我們帶著柴油燈回去時，在村頭碰到了黃躍春，就是當(dāng)年的小隊長。他還跟李玖妍信中描繪的那樣，像一個黑樹墩，只是頭發(fā)全白了，臉皺得像樹皮。黃花萍跟他打招呼，他看看我和小雞公，和黃花萍說了幾句話，便低頭走路。他前面走著幾只黑山羊，他走路時眼睛盯著他的山羊屁股。我看著他和山羊走過去，心想這就是黃躍春？

當(dāng)年黃躍春沒少吃我們家的上海奶糖和油豆泡，還有咔嘰布料，花洋布，衣服，鞋子，尼龍襪，還有煙酒和蛋黃酥。當(dāng)然，拿過我們家東西的不止他一人，拿的最多的就是主任兼書記楊老八。李玖妍從插隊的第二個春節(jié)開始，就給人家送東西了?？粗嶂恋榈榈纳虾Ｅ坡眯写嶂碜幼叱黾议T，我媽有時候會像個家庭婦女那樣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這都是從牙縫里摳下來的?！?

以前我媽是很注意自身修養(yǎng)和氣質(zhì)的，生怕會沾上一般家庭婦女的習(xí)氣，比如穿衣服，她只穿列寧裝和上海裝，做飯做家務(wù)時寧肯換一件舊衣服，也不肯系圍裙。她不嘮叨，不咒人，不說或盡量少說市井俚語，不大聲喊叫，不摳摳索索婆婆媽媽，就是要摳摳索索婆婆媽媽也絕不說出來?？涩F(xiàn)在她沒辦法了，不知不覺地就換了一副平常家庭婦女的神態(tài)了，尤其是說上面那句話時，完全是那種家庭婦女的慣常口吻，可見日子真是一口鍋，人又是多么地不經(jīng)熬。

李玖妍也在變，并且變得很快，這符合辯證法。在沙口村的第二年五月，她就好意思跟別人爭榮譽了。她寫信回來說，沙口村評知識青年積極分子，她沒評上，但她覺得這不是她不努力，而是有人戴了“有色眼鏡”。他們評的是結(jié)巴子王大勇，她想如果王大勇比她積極，比她更不怕臟不怕苦不怕累，她沒話說。雖然王大勇人不錯，可是作為一個積極分子，他確實不夠格，一個平時吊兒郎當(dāng)?shù)娜耍趺茨墚?dāng)積極分子呢？她和魏紅都不服，兩人在溪邊洗衣服時說好了，大家分頭去問，一定要問個清楚。李玖妍便去問小隊長黃躍春，這個積極分子是怎么評的？沒開會沒投票，憑什么就評出來了呢？黃躍春只是嘿嘿地笑。她覺得這里頭一定有名堂，她又找了大隊書記兼革委會主任楊老八，楊老八也是嘿嘿地笑，笑過之后就批評李玖妍，你還要求入黨，卻跟人家爭榮譽，這不好吶！這么多知青，你看誰像你這樣問？李玖妍被楊老八說得發(fā)愣，怎么會是我一個人這么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