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們的感情真就沿著這個趨勢急速向前發(fā)展，爸爸，因為家里沒人理解你也就沒人照料得了你，你的病頻繁發(fā)作，屢屢入瘋?cè)嗽?，一次比一次重的藥物摧殘，你神志每況愈下不可挽救，家里誰也管不了你，誰都怕你，鎮(zhèn)上的人都怕你。從那以后最使我心驚肉跳的事就是怕接家里來信或電報。你病一發(fā)作得誰也管不了啦，就拍電報叫我回去送你入瘋?cè)嗽?。每送一次所消耗的精力怕是比三年的工作量還大。我第一次回去送你住院是十五年前，還沒進家門就在小鎮(zhèn)的街上遇見你。你一手提把斧子一手提只綠鐵皮信箱往家走。信箱上留著斧頭砸砍的傷痕，顯然你是在郵局門口用武力摘取的。不知這信箱怎么惹著了你。你看我瞧你手中的信箱，憤怒的眼里閃出酒精燈似的藍火苗警惕著問我：“你回來干啥？誰讓你回來的？”我說：“爸，我休探親假，回來看你！”“放屁！看你媽了個三角褲衩吧。搞陰謀詭計騙我，我是火眼金睛孫悟空他祖宗，你那兩根黑腸子爬著幾根蛔蟲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說，你眼睛瞅著我說，你把我給至高無上英明無比光芒萬丈的黨中央的信送哪兒去了？你敢放半個謊屁不是你爹的生殖器甩出來的，雜種！”你眼里的兇光和手中的斧子逼著我，稍有不慎，怕你真會朝我掄起斧子的。我心里響起一聲悲嘆，爸爸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就地放下提包，掏出軍人通行證用對付瘋子的話跟你說：“爸，這上邊不是寫著探親嘛，你看這軍??！”你接過通行證左看右看，忽然又問：“探親為啥帶槍，帶子彈？你個雜種，快給我交出來！”你指著通行證上“攜帶手槍/支，子彈/發(fā)”中的兩條一似的斜線。我解釋你指的那兩個一字是代表“無”的兩條斜線，若是“一”應(yīng)該大寫成“壹”。你又搜了我的衣兜，確信沒有槍才說：“走吧，家去吧，幫我查查派性分子怎么斷絕我和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主席同志的聯(lián)系！”我莫名其妙和你回到家，進門你就撬開信箱一封封查信。我悄悄脫身問弟弟才知道，這回犯病總罵派性分子搞陰謀，一封接一封給毛主席寫信上告，郵局知是瘋?cè)说男疟阃私o家里，你不知道，日夜盼著毛主席回信，接不著回信，你認為是郵票貼得少，第二次就貼兩張，第三次貼三張，等到第三十封信時，三十張郵票把信封貼得無處再貼了，你才懷疑可能是郵局的問題。你想大概這郵箱是廢了不開的，也許三十封信還都在郵箱里沒動，你便摘來郵箱。查看過后又勃然大怒罵我：“你要不是雜種痛快給我查辦郵電局去，他個派性分子陰謀小爪牙如不從實招來，老子親自去取他的首級，然后無線電報告黨中央，光芒萬丈的偉大太陽毛澤東同志曾授予我對派性陰謀分子先斬后奏的權(quán)利，老子有尚方寶劍在手！”他晃起手中柴斧：“你是不是雜種？快說，是不是！”聽我說了不是，你不容分說命令我一分鐘內(nèi)出發(fā)，否則斬首。我不敢跟你兒戲，提了你砸壞的郵箱往郵局走。路上我焦灼地想著怎樣才能把你騙去住院的計策，急得像家里有大火在燒房子。一進郵局的門忽然一個靈感闖入我的腦子，我找到郵局領(lǐng)導(dǎo)，詳細說了你的情況和我的想法。郵局誰都了解你，他們積極配合了我。我找了一張白紙，又找了一個大點的牛皮紙信封。用毛筆摹仿毛主席的字體以毛主席的名義給你寫了一封回信：“×××（ 父親名 ）同志：因外出私訪月余，回京方見你三十余信，甚為感動，遲復(fù)為歉。你信所言情況至關(guān)重要，務(wù)請從速來京面談。致革命敬禮毛澤東×月×日”。那幾年毛主席筆體極為流行，我成天沒事就摹仿毛主席的草書。關(guān)鍵的字，尤其“毛澤東”三字仿得像極了，封好后又在前后各打一個郵戳，該是北京郵局那個戳弄模糊了。

我拿了偽造信，心懷野鹿樣往家走真怕一見你那冒藍火苗似的毒眼睛識破我的陰謀?？爝M家門時我跑將起來佯裝氣喘吁吁一臉驚喜之色，見面不容你分說我便慌忙報喜：“爸爸，黨中央給你來信了，快看是不是毛主席的！”爸爸日夜想著毛主席的回信鬼迷心竅了，見狀毫沒懷疑便信以為真。拆信前朝著北京方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口中又念念有詞一番：“至高無上的絕對英明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偉大公民×××（ 你自己名字 ）先生向貴中央致以崇高敬禮，禮畢，隆重接旨開始！”又在臉盆中洗了手方用剪刀裁開信封小心翼翼抖開信紙。爸爸，我真難以形容你看見信的表情，既像古時趕考中了狀元的讀書人接到喜報，又像夢中做了皇上的阿Q，還有點像裝瘋賣傻的小丑。你面對屋里的毛主席像敬了三個舉手禮，鞠了三次躬又磕了三回頭，跪在地上捧信一字一頓誦讀一遍。然后，你起身把信讓我看了一遍，要回裝進貼胸衣兜，直呼我的全名吩咐道：“你是軍人，不用我多吩咐，該懂得落實最高指示不過夜的道理，隨我星夜出發(fā)?！边@是我沒料到的突然情況。入院手續(xù)，錢糧衣物和看送人等都沒找好，真要連夜出發(fā)一切全措手不及。我便進一步哄騙你說：“今天已經(jīng)沒有車了，無法出發(fā)。這是進京去見毛主席，你衣衫襤褸是對毛主席的不敬。該理理頭發(fā)，洗洗澡、換上干凈衣服，還需起些糧票帶上等等！”你認為我的話極有道理，便一件件認真辦起來。一辦這些具體小事，你又像平時沒犯病的你了，小心謹慎，扎扎實實，錢糧該帶多少算得精精細細。自己刮的胡子，讓我給你理的發(fā)，換上我以前郵給弟弟的軍裝。這樣一打扮，爸爸你那一身蒼老和瘋?cè)藲鉀]了，年輕得側(cè)面看去像我們連的二排長，既高興又嚴肅，跟常人一樣。跟我說話從來沒有那樣和藹過，所有的警戒全放棄了，說大政方針定了一切由我具體安排。爸爸，你對我的欺騙給以那種真誠的信任實在讓我心里難過，我真不理解騙子們騙了可憐的好人時怎么會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我不得不贖罪似的把探家?guī)Щ氐乃粋€勁給你吃，好像你吃一個水果就是吃去我的一分不安。你只吃了兩個，其余全分給弟弟妹妹們，媽媽也分到了，這在你的犯病史上是沒有的。一紙假信竟勝似所有靈丹妙藥。爸爸，我計算好了車次，一切準備停當之后，咱倆先乘汽車出發(fā)，弟弟和你學(xué)校的陪送老師乘后邊的汽車，這你全然不知道。我們在火車站等車時你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他們像捉迷藏樣想躲，我看要露馬腳，忙上前和他們打招呼，演戲一樣說著騙你的謊話：“你們?nèi)ツ膬海]跟我們同車走哇？”弟弟隨機應(yīng)變答得也一樣成功：“我們單位忽然接到沈陽長途電話，同齒輪廠的訂貨出來了，廠長派我去發(fā)貨！”我又問爸爸學(xué)校的老師，他說到沈陽一所有名的中學(xué)學(xué)習(xí)教育革命經(jīng)驗。爸爸一點兒沒懷疑，還給他們煙抽，很高興說：“正好咱們是個伴兒，湊手打撲克吧！”你掏錢在火車站售貨亭買了盒撲克，在車站就要打。我穿軍裝在車站不好玩撲克，你不答應(yīng)，我怕壞了大事只好同你玩。我不時出錯牌，因為我在琢磨買車票和買完車票以后的謊話怎么說，主要是怎樣才能使你同意在我的部隊駐地沈陽下車而不是去北京。沈陽的精神病院我有辦法聯(lián)系住上，其他的實在難。精神病人竟多得提前幾個月預(yù)約而住不上院，各地的精神病院都是如此，那幾年中國怕是精神病人最多的國家了，聽弟弟說以前爸爸住過的一所精神病院，旁邊一個糧庫失火，全體精神病人奮不顧身爭先恐后沒用消防隊來人就把大火撲滅了，不少病人燒傷了，若論表現(xiàn)起碼有幾個該記二等功的，可他們是瘋子，沒有正常理智沒有被記功的資格，他們的事跡只是被當為笑談傳傳了事。精神病人們啊。我忽然想出了計策，假托上廁所時溜進售票室，同售票員講明情況請她配合。爸爸，買票時我故意讓你聽見要買的是北京票，售票員也故意讓你聽見大聲說：“進北京要省以上機關(guān)介紹信！”我裝模作樣拿出通行證，售票員看后扔出來說：“上面只寫沈陽就只能買到沈陽！”你都聽見了，因此我跟你說必須先到沈陽下車換了通行證才能進京時你欣然同意了，并且補充理由說：“那可不，北京當然不是什么人都隨便進的！”所以一路順利，在火車上誰也沒看出你是精神病人。我產(chǎn)生了幻想，覺得精神病沒什么可怕的，一切不是都很順利嗎？下了火車，是你主動打招呼讓弟弟和你單位的老師到我家去一塊吃飯的，這就更順利了。你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一夜，夜里我就要好了車，第二天順順當當吃了早飯我又騙你說通行證已經(jīng)換好，車送我們到火車站去。我又說叫弟弟他們一塊到車站送一送，你非常高興，以為晚上就可以到北京了?？墒擒噮s朝精神病院開去。你輕輕松松愉愉快快我們卻緊張得心要跳出來了，我們早就分好了工，一旦你發(fā)現(xiàn)車開進瘋?cè)嗽和蝗淮笈优軙r我們便一齊撲上去，我抓你的胳膊，弟弟抱你的腿，老師按你的頭，那時不管你怎樣掙扎也無濟于事了。車開到精神病院門口時你眼里忽然藍光一閃時我們仨突然將你抓住，你臉像繃緊的鼓皮，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是絕望地鄙視地哀哀地叨叨幾聲：“哎呀！哎呀！哎呀！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你們難道還懂得世界上有羞恥二字嗎？欺騙光芒萬丈的紅太陽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主席同志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你用全身力氣罵了十幾聲罪該萬死，肺肯定氣炸了，車窗的塑料玻璃被震得嗡嗡直動，你氣得嚇人的眼珠幾乎要飛離眼窩了，瞪著我說：“你倒吱聲啊，你是你爹揍的嗎？你還有什么臉吱聲，算了吧，丑死了……”我不看你，也不跟你吱聲。我心如燒熱的鐵石，滾燙而堅硬。我不害怕也不發(fā)愁，因為在精神病院就如監(jiān)獄一樣，你是犯人，你的一切叫罵和瘋狂在那里都習(xí)以為常。我從容地為你辦理著入院手續(xù)，一切都停當了，最后檢查有無傳染病時透視出你正患肺結(jié)核。傳染病患者精神病院是不能收的，醫(yī)院非叫把結(jié)核病治療到無傳染的程度再來住院。這至少要在我的家里鬧半個月！這真如晴天又一聲霹靂。我跟醫(yī)院好說歹說，千求萬拜，總算答應(yīng)至少要注射一星期青鏈霉素后再送去。

我們把你綁架著拉回家中，從此我說什么話也無法取得你的信任。你狂暴地發(fā)泄、肆虐的怒罵，窗玻璃也砸了，燈泡也打碎了，我的話你一句也不再聽。為了給你用藥，我費盡了心機。第一次還比較順利，我把安眠藥片放進飯里，因為放得少，你吃得又狼吞虎咽沒有發(fā)現(xiàn)?？墒巧倭康陌裁咚師o法使你入睡，你整夜都不合眼，不住地罵卑鄙卑鄙丑死了丑死了，罵得四鄰不安。早飯我便多加了幾片安眠藥，這次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你把吞進嘴里的苦藥吐出來，一碗飯全揚在我臉上。從此你不吃家里做的飯，總到街里買點心吃。吃前一定要反復(fù)查看十幾遍，看是否放了藥。不給你吃藥你就無法安靜，不安靜也就無法給你注射青鏈霉素，不注射七天青鏈霉素你就無法入院，你不入院我就沒法生活。真愁死我了，幾夜工夫便生出許多白發(fā)。我便求助我的妻子你的兒媳婦，她是唯一沒參與對你行騙的一個，她的話你還能將信將疑。我讓她把藥包進餃子里。她端給你一碗餃子。包了藥那個放在碗尖上，如果按順序吃，第一個準是包了藥那個。她說她過生日沒工夫做別的只包了幾個餃子請你嘗嘗。你很感謝她，說只此一回下不為例。你伸手拿碗中的餃子吃，卻偏不拿最尖端上那一個。我急得心尖兒突突的抖，盼上帝能暗中將你的手移向包藥那個餃子，然而你只吃了一個便再不吃了。妻子花言巧語好容易說動你又拿起一個餃子，正好是包了藥那個。

我驚喜得幾乎要停止呼吸了，可餃子送到嘴邊你忽然又被一句多余的話惹惱，餃子嗖地飛到南墻上又碎落在地。我的心機又枉費了，頹然躺到隔壁聽你語無倫次地亂罵。罵聲時起時伏，時斷時續(xù)，忽而自言自語，忽而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像用一片鋒利的玻璃刮割著我的神經(jīng)。絕望中你胡言亂語說到“毛主席說以預(yù)防為主，預(yù)防為主，預(yù)防預(yù)防防御防御防御一切壞蛋！”我忽然得到啟示，又跑到機關(guān)門診部，請我認識的一個醫(yī)生幫忙。我到街里買了幾支氟奮氖近葵酸酯注射液交給他，讓他戴上紅十字袖標，裝扮成流行病防疫人員到我家去打預(yù)防針。按約定好的時間醫(yī)生到了家，我正若無其事在看書，他一進屋我佯裝不認識問他干什么，他遵照我的囑咐并有所發(fā)揮說：“最近發(fā)現(xiàn)流行性霍亂，黨中央國務(wù)院非常重視，周總理親自指示人人都要注射預(yù)防疫苗一周，每天兩次！”爸爸，你問醫(yī)生：“毛主席有沒有指示？”“毛主席批示‘同意’！”你又上當了，爸爸，你說你是外地來的問用不用交錢，醫(yī)生說免費，你連連謝著醫(yī)生擼起衣袖。當醫(yī)生取出藥剛要注射時，你發(fā)現(xiàn)藥名是治精神病的氟奮氛近葵酸酯注射液。你用過這種藥，你知道被這種藥摧殘后的難受滋味，你立即勃然大怒，一掌將藥瓶打碎在地，用最仇恨的語言罵著醫(yī)生。無辜替我挨了罵的醫(yī)生真令我感動，他竟能賠著笑臉向你道歉說拿錯了藥（ 他是想先給你注射氟奮氛近，待你精神恢復(fù)正常后再打青鏈霉素 ），連忙拿出青鏈霉素來。你看后仍罵著不肯打：“你是哪國人日的醫(yī)生，青鏈霉素治什么病你不知道嗎？我一刀宰了你個兔崽子醫(yī)生！”醫(yī)生仍賠著笑哄騙說：“大叔，這是國務(wù)院衛(wèi)生部新推廣的，經(jīng)過實驗證明青鏈霉素兼有預(yù)防霍亂的效能?！?/p>

那你們先打，你們不打就是陰謀陷害！”本來我和醫(yī)生已事先商量好，為讓爸爸信以為真，先給我打維生素B 2 之類的營養(yǎng)藥然后再給你打的，你的眼睛掃描激光一樣盯著醫(yī)生的手和針，我只好親手拿過青鏈霉素藥瓶讓醫(yī)生先給我注射，這真是一種殘酷而艱難的欺騙，欺騙的代價就是心靈和肉體的雙倍折磨。好好的身體每天陪著注射三次青鏈霉素，我能支持得了嗎？當時顧不得考慮這些，忍痛挨了針，你才憤憤地跟著把藥打了。消炎藥只能消炎啊，于精神分裂毫無補益，我就時刻琢磨著陰謀和各種小詭計哄騙著你，盼著快點過完七天。每天費盡了心機。我還有我的工作、事業(yè)和將來，我不能任意糟害我的身體。我便和醫(yī)生一起將青鏈霉素和蒸餾水瓶上的字弄掉，注射時我用蒸餾水，你用藥液。如果氟奮氛近不是黃色的油脂而是無色的水質(zhì)就好了，就可以騙過你注射了而達到鎮(zhèn)靜?？墒俏覀儑疫€沒有這樣的藥，我只有用我的心靈和肉體的雙倍折磨作代價度日如年地煎熬。當然你更在煎熬，你幾乎是在用刀子切削著生命。你日夜不合眼地咒罵，精力耗損得太大，眼窩深陷如井，里面放射著惡毒的藍光。冷丁見到我的人也都吃驚是否得了癌癥面無人色瘦形可怖。第五天我就熬不住了，因為你日夜捶胸頓足聲嘶力竭地罵，不但面對我，而且專門在夜深人靜時推開窗子點著我的名向外廣播著罵。不知詳情的人以為咱家里兒子虐待老人，告到街道公安派出所。民警找上門來教訓(xùn)我，我又從民警身上得到啟示。我請求他們協(xié)助我，裝成查戶口的，說沒有戶口的一律拘留審查，尤其擾亂社會治安者。我替你“講情”說你是臨時來部隊探親并替你保證不再吵罵了，民警得了你的保證才離去。你果真不吵罵了，那一夜只是吃煙一樣連連吸煙，在屋子里打轉(zhuǎn)。我以為你是真被嚇住才不吵鬧了，我便實在無法支持地睡去。第二天早晨我還在死一般地睡夢中，弟弟將我搖了又搖才搖醒過來，說爸爸不知哪兒去了。從幾天幾夜未睡而睡的酣睡中強醒過來那不好受的滋味是難以言傳的，我和弟弟四處去找你，爸爸。先是廁所，后是飯店，再是副食品店，都說沒見你去過。我們又跑到火車站，也沒找見你的蹤影，查遍列車時刻表，這段時間既沒有發(fā)往家鄉(xiāng)的列車也沒有去往北京的。我們又找了一家公用電話，往全市所有派出所都問過了，是所有，嗓子都說啞了，沒有你。我們又盡全力尋找了附近容易出危險的地方，直找到萬家燈火齊明家家都在燈前愉快地用晚餐了。在兩個角落里我們無意看見兩對戀人在擁抱，人家認為我們在尋無聊，被小聲罵了兩回缺德后只好返回家。爸爸，你哪兒去啦？我心急如焚，七八天來精心編造的謊言和希望猶如氣泡噗地破滅，心機統(tǒng)統(tǒng)枉費了。火烤一樣的焦慮中我分析了一下情況，你一是回家了，二是去北京了。去北京你沒錢買車票，即使去了，北京治安嚴密你會被遣送回來。所以我叫弟弟和老師趕回家鄉(xiāng)去，如果見到你再給我拍電報我再回去。暫時我還得上班工作。弟弟和老師一走，我已無法上班了，一氣睡了兩天一夜，接著便病倒在床。高燒、胡話、有氣無力，噩夢連綿不斷，一會兒夢到你被汽車撞死，一會兒夢見你從火車上跳河身亡。還夢見你在北京見到毛主席，毛主席親自送你住進醫(yī)院，精神分裂和肺結(jié)核全治好了?？赡嵌际屈S粱一夢。弟弟一封長信述說了你徒步跑回家鄉(xiāng)的經(jīng)過。你沒錢買車票，即使有錢你也怕被人截住而不能買票乘火車。你倉皇跑到郊區(qū)，沿著鐵路線往家走，渴了吃把雪或吞塊冰，餓了嚼兩塊餅干。日夜走，不知你困了在哪睡過覺沒有，還是你像紅軍長征似的邊走邊睡了。鞋磨破了，掉底兒了，冰雪中不能光腳走，你脫掉背心撕成布條纏在兩腳上，兩腳都打了紫黑紫黑的血泡。不知你是躺在哪兒還是風(fēng)雪中脫下貼身背心的，反正你走了一千好幾百里，到哈爾濱時餓極了，把全身總共五塊錢拿出來到飯店買了一盤餃子，找你的錢也顧不得要，端了餃子到墻角狼吞虎咽活像一個逃犯，飯店的人真以為你是逃犯報告給城市民兵。民兵們不容分說把你抓到指揮部，你罵他們有眼不識泰山，結(jié)果遭好長時間毒打，又從你身上搜出我偽造的那封毛主席來信，當即把你當現(xiàn)行反革命關(guān)押起來，給咱們鎮(zhèn)革委會打長途電話后才知道你是瘋子，最后由鎮(zhèn)革委會派人到哈爾濱將你送入當?shù)鼐癫≡?。一場?zāi)難暫時過去了，可我好像跨越了十年，頭發(fā)紛紛白了，以后你每犯病一次我和弟弟們就要遭一次這樣的罪，而你三五個月準犯一次的，頂多也挺不過半年。這些年來你一共犯了多少次啊，我三十多歲的滿頭白發(fā)就是說明。后來經(jīng)不起你這樣一次次的折騰，就把你接到我部隊的家里，一住就是六七年。六七年啊，中間多少離奇曲折難以讓人相信的悲慘故事，寫兩本《 天方夜譚 》也寫不完的。八二年你又犯病鬧得鄰居忍無可忍告到派出所，告到我們部隊，我才不得不把你送回老家。你和我同住這段生活我曾寫過一篇小說《 爸爸啊爸爸 》，讀者紛紛寫信說寫得真實感人，還得了當年的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我卻只字沒敢向你提過我寫了你，我深知你一旦看了肯定又要重重地犯一次病的。你至今都不會知道你年輕卻白發(fā)蒼蒼的兒子獨自滴落著淚水面對稿紙無可奈何地默默呼喊著爸爸啊爸爸。那篇《 爸爸啊爸爸 》也算這篇祭文的一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