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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jié):可能不以為然

孔雀森林 作者:蔡智恒


當海風越來越咸時,我發(fā)現(xiàn)太陽已快沉沒入大海里,趕緊加快油門。"夕陽呀!"才剛停好車,她便一躍而下,往沙灘奔跑,"等等我!"我往前一看,太陽已經(jīng)不見了。"真可惜。"她回頭說。我看她的表情很失望,便說:"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她笑了笑,"干嗎道歉呢?"

柳葦庭蹲下身除去鞋襪、卷起褲管,赤著腳走在沙灘上。我猶豫了兩秒,也除去鞋襪,跟上她,一起在沙灘上赤足行走。在海水來去之間,沙灘呈現(xiàn)深淺兩種顏色,我們走在顏色最深的部分。沙子又黑又軟,輕輕一踏腳掌便深陷。

"你知道嗎?"我們并肩走了十多步后,她說:"我從未收過情書。""很難想象。我以為你應該常收到情書。""有被搭訕或收到紙條的經(jīng)驗,但由完全陌生的人寄來的情書……"她沿直線走動,任由上溯的海浪拍打腳踝和小腿,"確實沒收過。""現(xiàn)在寫情書的人少了,收到情書的人自然也少。"我說。"大概是吧。"她說。

我們開始沉默,只有海浪來回拍打沙灘的聲音。海浪大約只需要五次來回,便足以把我們的足跡完全抹平。她停下腳步,回頭看看已經(jīng)消失的腳印,然后往岸上走,直到海浪再也構(gòu)不著的地方,便坐了下來。我跟了上去,也坐了下來。

"寫情書或收到情書,都是一件浪漫的事。"她說。"喔。"我應了一聲。"你可能不以為然吧。"她笑著說,"我覺得浪漫很重要哦。""你認為的浪漫是?""在雪地里跑步、丟雪球;或是在沙灘上散步、看夕陽,都很浪漫。""照這么說,在非洲不靠海的地方,不就沒辦法浪漫了?""說得也是。"她凝視大海,似乎陷入沉思。

我見她遲遲沒反應,便說:"我開玩笑的,你應該知道吧?""你是開玩笑的嗎?"她轉(zhuǎn)頭看著我,"我很認真在為他們擔憂呢。""他們?""住在非洲不靠海地方的人呀。""有什么好擔憂的。""他們的浪漫是什么?"她說,"如果少了浪漫,人生會很無趣的。""也許他們的浪漫,就是騎在鴕鳥上看獅子吃斑馬。""?。?她有些驚訝,"這怎么能叫浪漫呢?""浪漫是因地而異的,搞不好他們覺得坐在沙灘看夕陽叫莫名其妙。"

她又沒有反應了,隔了許久才說:"你一定是開玩笑的。""對。"我說。她終于笑了起來。天色已經(jīng)灰暗,她的臉龐有些模糊,只有眼睛在閃亮著。

"謝謝你。"停止笑聲后,她說。"為什么道謝?""謝謝你寫情書給我。""喔?""因為我們在臺灣,所以你寫情書給我,是種浪漫。""該道謝的人是我,謝謝你沒拒絕我。""我無法拒絕浪漫呀。"這次輪到我陷入沉思,不說話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約海浪來回拍打30次的時間,她看了看表,說:"我晚上七點有家教。"我也看了看表,發(fā)現(xiàn)只剩20分鐘,便站起身說:"走吧。"我們摸黑快步走回去,用海水洗凈小腿和腳掌上的沙,然后穿上鞋襪。

我問清楚地點后,便加速狂飆。這次不再有太陽已經(jīng)下山的遺憾,我準時將她送達。"你幾點下課?"她下車后,我問。"九點。"她回答。"那我九點來載你。"

我揮揮手準備離去時,她突然跑過來輕輕抓住機車的把手,說:"如果我們在非洲,你會帶我騎著鴕鳥去看獅子吃斑馬嗎?""應該會吧。"我回答。她又笑了起來?;椟S的街燈下,她的眼睛仍然顯得明亮。

那次之后,我又載柳葦庭到安平四次。第一次機車的前輪破了,第二次火星塞點不著火;第三次賭氣換了輛機車,但騎到一半天空突然下雨;第四次終于到了沙灘,不過夕陽卻躲在云層里,死都不肯出來??傊?,四次都沒看到夕陽。

最后一次鎩羽而歸后,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便說:"我請你吃飯。""如果看到夕陽,你是不是就不會請吃飯?""不。"我搖搖頭,"我還是會請你吃飯。""真的嗎?"柳葦庭睜大眼睛,似乎難以置信。"當然。"我點點頭。

"你真的不像是選孔雀的人。"她又說。雖然不喜歡她老提我選孔雀的事,但我已習慣別人對孔雀的刻板印象。"大概我是變種的孔雀吧。"我聳聳肩,開始學會自嘲。

我讓她選餐廳,她選了一家裝潢具有歐洲風味的餐廳。點完菜后,她說:"對了,我一直想問你:為什么化名為柯子龍?"我的心迅速抽動一下,為了不讓自己又想起劉瑋亭,趕緊回答:"我高中時用子龍這個名字投過笑話,有被錄取。""是什么樣的笑話?"她雙手支起下巴,很專注的樣子。"你真的想聽?""嗯。"

"小明心情很差,小華就告訴他:沒什么好擔心的,反正兵來將擋。小明卻說:可是'兵'不是能吃'將'嗎?"我一口氣說完,然后拿起杯子喝口水,說:"就這樣。"她的表情似乎是驚訝于笑話的簡短,但隨即眉頭一松,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持續(xù)了一陣子,我被她感染,也露齒微笑。

可能是我的笑容也感染了她,或是那個笑話確實好笑,因此她并沒有停止笑聲的跡象。我見她笑個不停,索性也繼續(xù)笑,而且笑得有些放肆,直到瞥見隔壁桌的客人正盯著我瞧。"說真的。"我立刻停止笑聲,"這個笑話真的好笑嗎?""說真的。"她也收起笑容,"真的好笑。"

雖然投稿笑話沒什么了不起,但她笑成這樣還是讓我有很大的成就感。想當初講這個笑話給劉瑋亭聽時,她的反應令我頗為尷尬。我心里不禁又開始比較柳葦庭和劉瑋亭,她們兩個確實大不相同。劉瑋亭很少露出笑容,如果她笑,通常只表示一種禮貌或善意;而柳葦庭的笑容很單純,就是開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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