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知爺爺去世的消息時，他早已離開多日。暑假伊始，父親告訴我老家的老房子已經(jīng)沒人住了，而爺爺?shù)倪z物還在那兒，他希望我能陪他回老家收拾一下爺爺?shù)睦戏孔印阎鴺O度的愧疚之情，我答應(yīng)了父親。

在暑假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回了老家。

老家在承德市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這個小山村距離市區(qū)一百公里左右，而且有一個非常有地方特色的名字：南栗村。但在我眼中這個名字是那樣不值一提，因?yàn)樗€有一個怪異的別名：寡婦村。寡婦村由文房店和武房店兩個自然村組成。最初，村民都住在文房店，后來有些搬到了武房店，有些搬到了更遠(yuǎn)的地方。

小的時候，我對“寡婦村”這個字眼并不是很理解，但是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便注意到在祖輩中只有爺爺一個男人，村中其他男人都不在了。

我曾無數(shù)次追問父親那些男人的下落，他只是含含糊糊地告訴我，那些長輩都是在一個月中離奇死去的。

車在一條泥濘的小路上緩緩前行，父親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周圍的山像鬼魅一樣從我們身邊閃過。忽然，父親停下車，問道：“志洋，還記得你曾經(jīng)問過我的問題嗎？”

我有些詫異地望著父親。他點(diǎn)上一根煙，煙圈在他的指間繚繞著。

父親靜靜地靠在椅子上，眉頭緊鎖：“幾十年前，我們從沈陽搬到這里，那時我只有幾歲。當(dāng)時文房店有很多人，后來所有的男丁都去了一個神秘的地方，那里有一個大寶藏。

“他們離開時已是深秋，一個冬天之后，在一個春雨連綿的夜晚，他們像孤魂野鬼一樣出現(xiàn)在村口。那天晚上所有的狗都在狂吠，所有人家里都燈火通明。

“村里所有的女人和孩子都集聚到村口，來接他們的丈夫、父親或者是兄弟。很多人開心，很多人哭泣。

“和村長一起走的七十五個人，最后回來的只有三十二個人，而你爺爺也在沒有回來的人中間。當(dāng)人們問起其他男人的下落時，回來的男人們只是搖頭，他們像木頭一樣死死地凝視著前方。

“第二天，回來的男人們給每家每戶送去一些錢物，這些東西足夠他們用很久的。這些男人的目光依然呆滯。后來聽一些女人說，這些男人回來之后從來不吃肉，甚至炒菜時從來不放油。睡覺時，他們從來不敢關(guān)燈，有些人甚至在白天睡覺，而在夜里，則靜靜地坐在炕上，一袋一袋地抽著煙。

“幾天之后便有人舉家離開了文房店，而留在那兒的男人在一個月之后都離奇死去了。死亡就像某種瘟疫一樣在這個小地方蔓延著。他們死去的樣子極其恐怖，眼神空洞，身體的青筋爆出，似乎在與自己進(jìn)行著困獸般的爭斗。

“過了半年，你爺爺忽然回來了。他穿著一身破舊的衣服，背著一個大包裹，胡子和頭發(fā)已經(jīng)將臉深深地埋在了里面。他是一路乞討回到村子里的。回來之后，他像變了個人一樣，很沉默，也從來不吃肉，晝伏夜出，整天整天地抽煙。有很大很大的黑眼圈，那可能是長期睡眠不足造成的。”

父親說完沉默了，他發(fā)動了車子。外面的陽光很明媚，可是我的心中卻布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父親是從來不說謊的，那些老人們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我讓自己蜷縮在座位上，靜靜地回想著父親所說的話。

大約過了半小時，父親終于把車停下了，前面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兩個字似乎有種很沉重的感覺，眼前的景象與我之前的印象完全不同。

村口挺立著一株已經(jīng)枯萎的老槐樹。原本密布在山上山下的房子現(xiàn)在也只剩下斷壁殘?jiān)麄€文房店完全荒廢了，死氣沉沉的。一只烏鴉站在老槐樹上不厭其煩地驚叫著，讓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村子依山而建，在村子中間有一條干涸的河道。我記得小時候一旦下雨，河里就會漲水，可是現(xiàn)在這樣的情景似乎不多見了。

我和父親下車向老屋走去。老屋已經(jīng)破損不堪，幾十年的煙熏火燎將房檐全部熏成了黑色。門前，深深的荒草蔓延開了。撥開荒草，終于在這片凄涼的荒草盡頭找到了一扇已經(jīng)殘缺不全的木門。老屋一共有三間上房，爺爺居住的是最里面的一間。

我推開木門，前面是一條鵝卵石鋪砌而成的路，路的兩邊分別有棵桃樹，右邊的桃樹旁邊有一口深深的枯井。小時候，每次走過桃樹的時候，我都遠(yuǎn)遠(yuǎn)躲開這口井，似乎井里會飄出某些可怕的東西。

爺爺?shù)姆块g很亂，廢棄的書本散了一地，我不知道我們在這里究竟能收拾什么。父親站在屋子中間，似乎是在回想著什么，嘴里默念著，目光在屋子里游移。忽然，他的目光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停住了，注視了良久之后，父親抄起一把木棍狠狠地敲擊著墻壁，巨大的撞擊使得房梁都有些發(fā)顫，刺鼻的灰塵瞬間沖進(jìn)了我的鼻孔。

大約一分鐘之后，那面墻居然被砸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父親才放下木棍。他小心翼翼地伸手進(jìn)去，從里面拿出了一個黑色的盒子。盒子很精致，黑色的光澤圓潤而細(xì)膩，看起來似乎并不是木頭之類的東西制成的，當(dāng)然更不會是金屬。

父親輕輕地?fù)崦@個黑色的盒子，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他輕輕打開盒子，瞬間，一種我從來沒聞過的味道沖進(jìn)了我的鼻孔。他從里面拿出一個厚厚的本子。

“這是什么？”我問道。

“你爺爺?shù)氖衷！备赣H的話很簡練。

“我可以看看嗎？”人總是有種窺探別人隱私的好奇心，更何況這個人是自己的爺爺，一個沉默寡言，也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離奇故事的爺爺。

“好吧！”父親遲疑了一下之后把那本厚厚的手札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打開手札，它的紙似乎有些特別，雖然經(jīng)歷數(shù)年，卻依然很有質(zhì)感，不像是一般的紙。

“父親，這紙好特別??！”我驚訝地望著父親。他沒有理我，而是坐在一旁，點(diǎn)上了一根煙。

“這紙……”父親吐出一口煙，煙霧繚繞在我的面前，然后接著說，“這紙是人皮做的！”

父親的話讓我一驚，立刻覺得手上油膩膩的，似乎那紙上還留著死者身上的尸油。

“這……這是人皮？”我的嘴唇明顯在顫抖。

父親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捧著這本用人皮做成的手札，心里亂作一團(tuán)。

“不想看看里面寫了什么？”父親掐滅手中的煙問道。

“還是，還是算了吧！”我顫顫巍巍地把手札交給父親，他把手札放進(jìn)那個黑色的盒子，在盒子關(guān)上的瞬間，我瞥見了一個黝黑的物事，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感覺那個東西似乎在動！

房子很快收拾完了，這件事也漸漸被我遺忘了。直到遷祖墳時發(fā)生的一件事才讓我再次想起那本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