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友松一進辦公室，就把門緊緊關(guān)上了。

聽見有人敲門，但他沒動彈。他想一個人呆一呆。一個人呆著時，他仿佛才又變成了自己本人，忍不住就想起兒子小時候的情景，他從妻子身邊把那粉紅鮮潤柔若無骨的一團抱起來，使勁親他的臉蛋、屁股蛋。兒子第一次站起來，是站在他的手心里，兒子站在他伸向前去的手心里笑啊，露出兩顆剛長出來的米粒樣的牙齒，兩只小手飛舞著，像小鳥的翅膀。那不單單是一個嬰兒天真無邪的姿態(tài)，那甚至就是他這個父親忍辱負重地活下來的全部理由。兒子三歲時，他已經(jīng)相信自己的兒子是個天才。他指著一片禾苗問，這是什么，兒子說，飯。杏花開時，他指著滿樹的杏花問這是什么？兒子說，杏子。他指著壟溝里的一只蝌蚪問，這是什么？兒子說，青蛙。兒子的每一個回答都讓他暗自驚奇。兒子把事物漫長的變化和生長的過程完全省略了，總是直奔他可以想象得到的結(jié)果。可是現(xiàn)在，他又要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跟自己算賬了，直奔他母親名下的那份財產(chǎn)了。

他實在想不通，兒子怎么會變成這樣呢？他這不是天才，而是個怪胎了。而兒子這么多天來的種種反常舉動，也終于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不為別的，一切都是為了錢。他沒想到他的親兒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的悲傷再一次泛濫起來，他痛心疾首了，何苦要如此催逼呢，你就這么急嗎，兒子，我的親兒子，我只有你這個兒子，以后，哎，還不全都得交給你？他眼里突然浮現(xiàn)出兒子那張日益冷漠的臉，他看見他的親兒子在笑呢，他顯然是在懷疑他，懷疑他不知道還有多少私生子呢。王八蛋！

方友松突然覺得眼睛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癢，他使勁一揉，漲滿了眼眶的淚水被揉碎了，連帶著把浮在眼前的一切也模糊了。這個一直堅強而且清醒地活著的男人，是不會讓自己掉下一滴眼淚的，然而現(xiàn)在，他是真的有了些恍惚之感。

黃嵐已經(jīng)敲了幾次門了，她知道老板在辦公室，但里面卻沒有一點動靜，這讓她有些急了，心想老板不會出什么事吧。正躊躇時，方友松把門打開了。

“什么事？”方友松腦袋向后仰了仰，似乎想透一口氣。

黃嵐一眼看見老板通紅的眼眶，想說什么，又猶豫起來。方友松示意她說。

“有個姑娘想見見您?！秉S嵐輕聲說。

“不見！”

“是薛市長的女兒?！秉S嵐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方友松眼里閃過一絲驚訝的光?！八娢?？她沒說是什么事嗎？”

“沒說，只說要和您親自談?wù)劇！?/p>

方友松皺起眉頭思忖片刻，然后在桌子上輕輕敲了一下，“好吧，你讓她進來。”

門開著，方友松看到一個姑娘在黃嵐的引領(lǐng)下，從走廊里走過來，薛城走進來時讓室內(nèi)的光線陡地增亮了。薛城永遠都是最時髦最氣派的，這姑娘今天真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奪目了，一身白領(lǐng)小姐的洋裝套裙，勾勒出修長的身形?？茨悄樕系那f重神情，仿佛不是隨便來談點什么小事，而是來完成一次命運的交接儀式。

方友松做了個客氣的手勢，請她在大班臺對面坐下。黃嵐也殷勤地給她泡上了茶。

方友松明知故問：“小姐貴姓？”

“我叫薛城，和方世初是中學(xué)同學(xué)?！?/p>

看得出她是說慣了直話的，一點也不想繞彎子。但方友松還得繞，你想要琢磨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繞彎子，很多細節(jié)都繞出來了，而一個人最真實的東西，性情、閱歷、修養(yǎng)，恰恰都保留在這些細節(jié)中，而且會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