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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城 第十五節(jié)(2)

夢城 作者:陳啟文


方世初想起了娘。娘一開始也和所有的鄉(xiāng)下婦女一樣對城市充滿了好奇。娘也愛看個熱鬧。每次在碼頭上看過父親之后,娘就牽著他的手到大街上去逛逛。娘打扮得很漂亮,頭上挽著藍布碎花的頭巾,穿一身蠟染的棉布衣褲,臉是圓圓的,月亮樣的,一笑起來特嫵媚。那時娘還年輕,在鄉(xiāng)下可真是一個讓人掉魂的美人兒。一堆城里人圍著櫥窗看,也不知看什么,娘也擠進去看。忽然飄出一股難聞的氣味。是誰放了個屁。所有的城里人,男的女的都把眼球兒朝娘盯著了,好像只有鄉(xiāng)下女人才會放屁。娘被盯得臊紅了臉,趕緊退了出來,后面卻傳來陰陽怪氣的一聲,說那個屁“聽口音也是鄉(xiāng)下的嘛”,娘拽著方世初的手已經(jīng)如逃也似的了。

娘后來就很少進城了。娘最后一次進城是方世初在云夢一中念初一時,娘想他,就到一中來看他。娘卻被傳達室看門的老頭兒攔住了,連傳達室的門也沒讓進。老頭兒跟轟一個蒼蠅似的轟她走,“去去去,到外邊找公共廁所去?!崩项^兒誤以她是個找?guī)泥l(xiāng)下女人。娘也是有些內(nèi)急,一個女人走了那么遠的路,就是不急也有些急了。娘隔著門向老頭兒苦苦哀求,把方世初的名字也告訴了他,告訴他自己的兒子也在這所中學里念書。可娘卻把方世初的班級弄錯了。

市一中太大,光一年級就有十多個班。可就是再多,老頭兒只要認真核對還是能夠找到方世初這三個字的。老頭兒就是不找,他犯不著和一個鄉(xiāng)下女人那么認真。老頭兒只隨便翻了翻花名冊,沒在她報的那個班里翻出方世初這個名字,老頭兒就以為這狡猾的鄉(xiāng)下女人是在撒謊了。女人天生愛撒謊,鄉(xiāng)下女人尤其愛撒謊。老頭兒轟她的手勢就更凌厲了,仿佛不再是轟一只蒼蠅而是在轟一頭鄉(xiāng)下老母豬,老頭兒唾沫星子四濺:“去去去,我們學校里沒一個鄉(xiāng)下學生!”

娘就只能站在校門口的滾燙的太陽底下,忍著,挨著,傻傻地愣著,一雙手捧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喃喃地說著誰也聽不清的話。終于挨到下課鈴響了,娘的目光穿透了汗水和淚水,在涌動的無數(shù)孩子中,一眼捕捉到了她的兒子。她那老實得跟面團兒似的兒子,正被四五個男孩子又推又搡的,就在方世初眼看就要被他們打翻在地的那一刻,她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怪叫,像是一只野獸在怒吼,又不知哪里來那么大的力氣,一下子就把傳達室的門撞開了,那個想要把她阻擋住的老頭兒,剛把一雙手張開就被她轟地一下撞翻在地。娘那時是一股洪流,一團火焰,一頭母性的類人猿,直奔她的兒子,娘呼啦呼啦幾下就把幾個壓在兒子身上的城里孩子跟掀稻草個子似的掀開了。她把兒子摟在懷里,使勁一摟,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所有的悲憤讓方世初全部感覺到了。

“咱們不念這個書了,走!咱們不念了……”

娘一邊喊一邊嚎啕大哭,但她的兩條腿剛一邁開,水泥地面上就淌下了一汪渾黃的污水。當所有的人都嗅到了那異樣的味道時,同時也看到了一個鄉(xiāng)下女人的褲襠濕了。有幾個女孩紛紛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剛才還把方世初按在地上的那幾個男孩驚喜萬分地叫了起來:

“啊,鄉(xiāng)下女人尿褲子了!”

“方世初他娘尿褲子了!……”

這時班長薛城一陣風似的卷過來,啪啪啪,像在放鞭,給了那幾個男生一人一耳光。在一片混戰(zhàn)中方世初被娘拽著手腕子踉踉蹌蹌地跑出了校園,一路狂奔著奔向了北門渡口,好幾次差點被汽車撞到,又在司機的呵斥中繼續(xù)狂奔。一班輪渡剛好開走。母子倆只好坐在方友松早些年背腳的碼頭上等著第二班輪渡。娘的發(fā)髻都跑散了,被風吹起又久久地縈繞在頭上,宛如一團烏云把她籠罩了。但娘不再哭,淚水已被她自己跑出來的風吹干,臉上的淚痕和干涸了的鼻涕縱橫交錯。這是方世初第一次看見娘這樣丑,還這樣不干不凈。娘尿濕了的褲襠讓方世初也覺得是奇恥大辱。他突然不想跟娘一塊回去了,他想去建筑工地上找父親。可娘的手很有力,娘的手肯定有什么在操縱,否則不會這么有力的。方世初怎么也掙不開,他感到自己的一生都被娘拽住了……

就在第二班輪渡快要開了時,班長薛城和班主任老師鄒含之追來了。鄒含之一口一聲地叫著嫂子,要龍秋月把方世初留下來繼續(xù)念書。龍秋月還是緊緊抓著兒子不放,汽笛一聲催著一聲,直到船快要開了她還是沒放。鄒含之便讓薛城先回去,自己跟著上了輪渡。輪渡開到北湖沿像開了一個世紀,龍秋月這才放了兒子。到了北湖沿就等于回到了鄉(xiāng)下,她回到鄉(xiāng)下了,就不再怕什么了。她現(xiàn)在如果想要撒尿,隨便往哪片莊稼地里一走,把褲子一解就解決了??墒撬齾s緩緩地跪在地上了,她聲淚俱下地叫了一聲:“鄒老師,你就把世初當做你的親生兒子吧,他是生錯了人家啊,他不該生在鄉(xiāng)下啊?!?/p>

方世初揉了揉通紅的眼睛,他以為鄒老師只是會把母親攙起來,他卻眼睜睜地看著鄒老師也跪下了。他不敢相信,可那是真的。他聽見鄒含之說:“嫂子,我們是平等的,你要不起來,我就一直陪著你跪下去。”

鄒含之跪下去的那一瞬間在方世初后來的回憶中變得緩慢了,這是他少年時代保留下來的最完好無損的記憶,它帶給方世初的不是瞬間的感動而是永遠的影響。它就像固定在他的心坎上了,成了心臟的一部分。而小姑娘薛城在欺侮他的孩子臉上扇出的那幾聲響亮的耳光,他沒忘,但也并沒有什么快感,快感被薛城自己享受了。一個強者在保護一個弱者時,是會為自己的強大而痛快淋漓的。方世初當然也忘不了第一個叫自己鄉(xiāng)巴佬的不是別人,就是她,薛城。一直到今天,她那種居高臨下地跟他說話的口氣,還是絲毫沒改,哪怕是求人,她那神情中也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

這讓方世初實在受不了,卻又擺脫不了她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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