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

情到深處即為詩 作者:納蘭秋 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江城子》

  關(guān)于蘇軾,關(guān)于一個豪放男人的似水柔情。

  心理學(xué)家稱,如果一個人兼具男性氣質(zhì)和女性氣質(zhì)的話,那么這個人將會有極好的人緣。這就好比男人的細(xì)膩被女人所看重,女人的大度被男人所看重一樣,蘇軾無疑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中國古代作家中人氣最高的一位,生前死后都討人喜歡。東坡燒的肉叫"東坡肉",東坡沏的茶叫"東坡茶",東坡釀的酒叫"東坡酒",東坡用的硯臺叫"東坡硯"等等,千古文人,能受到如此待遇的,唯有蘇軾一人了。

  蘇軾曾經(jīng)妒嫉過柳永的紅,而柳永卻打心眼妒嫉蘇軾的人緣。

  蘇軾的似水柔情與十年有關(guān)。

  十年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千年是神話,百年不現(xiàn)實,只有十年,我們每個人都曾經(jīng)經(jīng)歷,這樣一種真實的滄桑,更能震撼我們的心靈。

  十年前,他可以牽她的手,十年后,他從她身邊走過,可是他的眼里已經(jīng)沒有她。

  十年前,陸游和唐琬在沈園相依相偎,十年后,他們在沈園相遇,而她已經(jīng)嫁作他人婦,而他另娶她作妻。

  又有楊過和小龍女,十年前他們在戰(zhàn)亂中流失,十年后他們在絕情谷重逢,蕩氣回腸的感情在經(jīng)歷了十年的考驗后終于有了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蘇軾的十年呢?

  十年前,他十八歲,他娶了十五歲的王弗為妻,之前他們沒有任何接觸,這是一樁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當(dāng)然他們也門當(dāng)戶對。不料,無心插柳,成就了一段千古佳緣。

  十年后,王弗去世。又十年,是王弗的周年,王弗進(jìn)入他的夢中,醒來后,惟有淚千行,遂作《江城子》,緬懷他摯愛的妻子。

  蘇軾這樣一個男子,之所以有很多人喜歡,尤其是一些多情女子,是因為蘇軾本人也是一個多情多義的男子。但他的多情與柳永的多情是不相同的,柳永的多情是在同一時間同時愛著多個女子,而蘇軾的多情則是在不同的時段一心一意的愛著某一位女子。所以,柳永是浪子,蘇軾是千載難逢的好男子。

  王弗是蘇軾的第一任妻子,但卻不是他的初戀。蘇軾的初戀是他的堂妹,史書上沒有記載她的名字,在蘇軾的紀(jì)念詩文中,他親切的稱她為"小二娘"。蘇軾十八歲之前所有美妙的回憶都與小二娘有關(guān),她是一個天使一般的女孩,純潔、健康、可愛,郭沫若曾在回憶錄里坦白,年少的他很想去摸一摸新婚嫂子那纖細(xì)的手,情竇初開的少年蘇軾,也曾懵懂的想去牽她的紅酥手,不料她的紅酥手卻被另外一個叫柳仲遠(yuǎn)的男人牽去了。

  少年蘇軾平生第一次嘗到了失戀的滋味,那是一種淡淡的似乎又很美好的憂傷,后來他為小二娘寫情詩,曰:"羞歸應(yīng)為負(fù)花期,已是成蔭結(jié)子時。"小二娘死的時候,蘇軾曾用"情懷割裂"、"心如刀割"這樣慘烈的詞語來形容他的心情,并為小二娘寫一往情深的祭文:"……萬里海涯,百日訃聞。拊棺何在,夢濕濡茵。長號北風(fēng),寓此一尊。"可見,當(dāng)年的蘇軾對小二娘是動過真情的。

  小二娘的紅酥手被別人牽走了,他也牽到了屬于自己的紅酥手。他的妻子王弗,是一個安靜而又靈敏的女人,既有大家閨秀的端莊,又有小家碧玉的賢淑,如果把蘇軾比作李世民,那么王弗就是長孫皇后了。

  堪稱古代第一賢妻,是蘇軾絕無僅有的賢內(nèi)助。在古代,女子是不能干政的,"婦人之仁","頭發(fā)長,見識短",女子一干政,就沒有好下場。李世民之所以成為千古一帝,是因為他還是一個心胸寬廣的男人,他尊重女人,尊重他的妻子,他把朝廷上的事情拿來問長孫皇后,長孫皇后拒絕回答,李世民赦她無罪,于是她委婉說出自己的意見,從而避免了李世民在朝政上一些錯誤的決定。

  蘇軾也把朝廷上的事拿來問王弗,因為他相信她,她聰慧,博聞強識,讀了很多書,于是就有了"幕后聽言"的千古美談。

  這是一個男子的大度,置一屏風(fēng),王弗靜坐于屏風(fēng)的后面,聽蘇軾與客人的交談,客人走后,王弗款款而出,輕言細(xì)語,謙卑的告訴蘇軾,哪些地方他說的很對,哪些地方有些欠妥。蘇軾聽了,沒有不欽佩的。

  像蘇軾這樣左右逢源的人自然有一大堆朋友,上至陽春白雪,下至下里巴人,沒有他談不來的,朋友多了難免魚龍混雜,蘇軾是何等聰明的人,但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他沒有看出來,他的妻子王弗卻看出來了。

  蘇軾非常豪爽,把所有與他交往的人都當(dāng)作好人,王弗就提醒他,小心那些假好人。哪些是假好人呢?就是那些為了得到某種利益而故意巴結(jié)逢迎之人。

  一日,客人散去后,王弗從屏風(fēng)后面出來,說道:"你何必跟他多費口舌。他不是真心與你交好,他肯定有事求你。你看他說話的時候非常謹(jǐn)慎,說的并不是心里話,盡說一些討你喜歡的話。"正如妻子說料,不幾日,那人找到蘇軾,想要蘇軾為自己的侄兒安排一個差事。王弗建議蘇軾拒絕他,如果他真心想與蘇軾交往的話,絕對不會因為蘇軾的拒絕而疏遠(yuǎn)他,結(jié)果,遭到拒絕后,那人再也沒有和蘇軾來往。

  有王弗這樣的妻子是每個男人的夢想,蘇軾是幸運的,然而他又是不幸的,上天把王弗賜給了他,又殘忍的把王弗從他身邊奪走。與蘇軾相濡以沫十年后,王弗永遠(yuǎn)的離開了他。

  王弗是個孝順的好媳婦,她死后,蘇軾的父親蘇洵為她素食三日,并對蘇軾說:"你應(yīng)該把你的妻子安葬在你母親墳塋的旁邊。"蘇軾按照父親的話做了,并在安葬王弗的山頭親手種植了三萬株松樹。

  三萬株,不是一株,感天動地的愛,可歌可泣。

  王弗泉下有知,死也瞑目了。

  王弗死后四年,蘇軾孤苦了四年,四年后,他娶王閏之為妻。

  蘇軾是好男人,好男人當(dāng)然要好女人來陪伴,王閏之就是這樣一個好女人。

  其實很不想說她與王弗的關(guān)系,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

  于是,很多人向蘇軾發(fā)出尖銳的質(zhì)疑,問他是不是把王閏之當(dāng)作王弗的替代品。這樣的質(zhì)疑可以理解,因為蘇軾愛王弗之愛的真切愛的深沉,但蘇軾絕對沒有把王閏之當(dāng)作王弗的替代品。不可否認(rèn),愛屋及烏,每個人都無法避免,從妹妹的身上可以看到姐姐的影子,這勾起蘇軾對亡妻的無限懷念。但他并沒有馬上娶王閏之,而是經(jīng)過一段很長的時間,他審視過自己的內(nèi)心之后才做出的決定。

  他敢發(fā)誓,他愛王閏之。

  王閏之沒有姐姐那般錦繡才華,但卻不失一個好女子。從小和姐姐呆在一起,和姐姐的感情甚好,對蘇軾這樣一位姐夫也很仰慕,但仰慕歸仰慕,她沒有非分之想。

  她是一個安順的女子,做女人該做的一切,孝敬老人,相夫教子,柴米油鹽,事無巨細(xì),家庭是她一生的事業(yè),愛情則是她額外的收獲。姐姐死后,她嫁給姐夫,毫無怨言。

  典型的小女子,很容易知足,對丈夫百依百順。蘇軾在王弗死后的十年,為前妻寫悼亡詞《江城子》,她不是不知道,她也看得懂他寫的詞,但是她不怪他,一點不怪他,他寫《江城子》的時候,唯有淚千行,她看著他,也跟著垂淚。不為別的,只為蘇軾這樣一個深情的男子。

  可惜這樣一個好女子命也不長久,她陪伴蘇軾走過了他生命當(dāng)中最重要的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她追隨姐姐而去。

  王閏之的死,與王弗的死一樣,帶給蘇軾巨大的悲痛,他在祭文中誓言要與王閏之死后同穴:"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許,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乾。旅殯國門,我少實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后來,蘇軾請了當(dāng)時的大畫家李龍眠畫了十張羅漢像,將這十張佛像獻(xiàn)于王閏之的靈前。

  蘇軾在祭文中的愿望也得到了實現(xiàn),他死后,他的兒子把他與王閏之合葬在了一起。

  相愛的人為什么不能長久的在一起?我們常常這樣問自己,可是卻永遠(yuǎn)也得不到答案。也許這個問題本來就沒有答案,因為感情就是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

  王弗走了,王閏之也走了,蘇軾的一片心也跟隨她們而去。

  他開始看破紅塵,沉迷于佛學(xué)。

  可是,他本來就是一個多情的男子,而愛情又是世間最捉摸不定的東西,不是你說想要就能要的,也不是你說想不要就可以不要的。

  愛情來了,誰也擋不住。

  一個叫王朝云的女子走進(jìn)了蘇軾的生命,蘇軾對愛情絕望的心死灰復(fù)燃。

  沒錯,就是那個"天涯何處無芳草"的王朝云。

  想來好笑,大學(xué)的時候朋友失戀,安慰他曰:"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一直以為這兩句詩是連在一起的,都是蘇軾寫的,后來才知道,蘇軾只寫了前面一句,后面一句不知道是誰添上的,堪稱絕配,獨孤二少真是佩服。蘇軾的意思是,無論走到哪里,都有王朝云這樣的"芳草"與他朝夕相處。

  她確實是芳草,十二歲的時候淪落風(fēng)塵,賣唱為生。蘇軾攜妻子王閏之游西湖,仿佛前世修來的緣,他聽到了她美妙的歌聲,他毫不掩飾的贊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兩相宜。"心細(xì)的王閏之看出了丈夫的心思,暗中把她買下,遣人送來給蘇軾當(dāng)丫環(huán),蘇軾笑納之,那一年,蘇軾剛好是四十歲的中年男子。

  在蘇軾和王閏之共同調(diào)教之下,王朝云從一個懵懂的少女成長為人見人愛的"如夫人"。王閏之臨終前把王朝云叫到跟前,再三囑托她,無論蘇軾遇到什么樣的困難都不要離開他。她含淚答應(yīng)。

  王閏之走后,王朝云實踐了她的諾言,無論蘇軾富貴或者潦倒,她都對他不離不棄。

  蘇軾晚年仕途不順,王朝云這樣一個可人兒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他什么都跟她說,高興也好悲傷也罷,他都愿意跟她分享,因為她理解他,直到他心中的苦。她是醫(yī)治他心靈創(chuàng)傷的靈丹妙藥。他贊美她"天女維摩"。

  他被貶惠州。他的嬪妾丫環(huán)都離他而去,只有她,一如既往的跟著他,跋山涉水,千辛萬苦的來到了當(dāng)時可以稱之為天涯海角的惠州。

  后來,她死在了惠州。蘇軾把她葬在惠州西湖,墓邊筑"六如亭",從此,蘇軾心如死水,未再續(xù)娶,五年后,他也跟著王朝云的腳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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