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溪山琴況

溪山琴況 作者:明·徐上瀛


溪山琴況 明 徐上瀛

  和 靜 清 遠 古 淡 恬 逸 雅 麗 亮 采 潔 潤 圓 堅 宏 細 溜 健 輕 重 遲 速

  一曰和
  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協(xié)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和之始,先以正調(diào)品弦、循徽葉聲,辨之在指,審之在聽,此所謂以和感,以和應(yīng)也。和也者,其眾音之款會,而優(yōu)柔平中之橐答乎?
  論和以散和為上,按和為次。散和者,不按而調(diào),右指控弦,迭為賓主,剛?cè)嵯鄤?,損益相加,是為至和。按和者,左按右撫,以九應(yīng)律,以十應(yīng)呂,而音乃和于徽矣。設(shè)按有不齊,徽有不準,得和之似,而非真和,必以泛音辨之。如泛尚未和,則又用按復(fù)調(diào)。一按一泛,互相參究,而弦始有真和。
  吾復(fù)求其所以和者三,曰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而和至矣。夫弦有性,欲順而忌逆,淺實而忌虛。若綽者注之,上者下之,則不順;按未重,動未堅,則不實。故指下過弦,慎勿松起;弦上遞指,尤欲無跡。往來動宕,恰如膠漆,則弦與指和矣。
  音有律,或在徽,或不在徽,固有分數(shù)以定位。若混而不明,和于何出?篇中有度,句中有候,字中有肯,音理甚微。若紊而無序,和又何生?究心于些者,細辨其吟猱以葉之,綽注以適之,輕重緩急以節(jié)之,務(wù)令宛轉(zhuǎn)成韻,曲得其情,則指與音和矣。
  音從意轉(zhuǎn),意先乎音,音隨乎意,將眾妙歸焉。故欲用其意,必先練其音;練其音,而后能洽其意。如右之撫也,弦欲重而不虐,輕而不吝,疾而不促,緩而不弛。左之按弦也,若吟若猱,圓而無礙(吟猱欲恰好,而中無阻滯),以綽以注,定而可伸(言綽注甫定,而或再引伸)。紆回曲折,疏而實密,抑揚起伏,斷而復(fù)聯(lián),此皆以音之精義而應(yīng)乎意之深微也。其有得之弦外者,與山相映發(fā),而巍巍影現(xiàn);與水相涵濡,而洋洋徜恍。暑可變也,虛堂凝雪;寒可回也,草閣流春。其無盡藏,不可思議,則音與意合,莫知其然而然矣。
  要之,神閑氣靜,藹然醉心,太和鼓暢,心手自知,未可一二而為言也。太音希聲,古道難復(fù),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傳矣。

  一曰靜
  撫琴卜靜處亦何難?獨難于運指之靜。然指動而求聲惡乎得靜?余則曰,政在聲中求靜耳。
  聲厲則知指躁,聲粗則知指濁,聲希則知指靜,此審音之道也。蓋靜由中出,聲自心生,茍心有雜擾,手指物撓,以之撫琴,安能得靜?惟涵養(yǎng)之士,淡泊寧靜,心無塵翳,指有余閑,與論希聲之理,悠然可得矣。
  所謂希者,至靜之極,通乎杳渺,出有入無,而游神于羲皇之上者也。約其下指工夫,一在調(diào)氣,一在練指。調(diào)氣則神自靜,練指則音自靜。如熱妙香者,含其煙而吐霧,滌介茗者,蕩其濁而瀉清。
  取靜音者亦然,雪其躁氣,釋其競心,指下掃盡炎囂,弦上恰存貞潔,故雖急而不亂,多而不繁,淵深在中,清光發(fā)外,有道之士當自得之。

  一曰清
  語云“彈琴不清,不如彈箏”,言失雅也。故清者,大雅之原本,而為聲音之主宰。地而不僻則不清,琴不實則不清,弦不潔則不清,心不靜則不清,氣不肅則不清,皆清之至要者也,而指之清尤為最。
  指求其勁,按求其實,則清音始出。手不下徽,彈不柔懦,則清音并發(fā)。而又挑必甲尖,弦必懸落,則清音益妙。兩手如鸞鳳和鳴,不染纖毫濁氣,厝指如敲金戛石,傍弦絕無客聲,此則練其清骨,以超乎諸音之上矣。
  究夫曲調(diào)之清,則最忌連連彈去,亟亟求完,但欲熱鬧娛耳,不知意趣何在,斯則流于濁矣。故欲得其清調(diào)者,必以貞、靜、宏、遠為度,然后按以氣候,從容宛轉(zhuǎn)。候宜逗留,則將少息以俟之。候宜緊促,則用疾急以迎之。是以節(jié)奏有遲速之辨,吟猱有緩急之別,章句必欲分明,聲調(diào)愈欲疏越,皆是一度一候,以全其終曲之雅趣。試一聽之,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然山濤,幽然谷應(yīng),始知弦上有此一種清況,真令人心骨俱冷,體氣欲仙矣。

  一曰遠
  遠與遲似,而實與遲異,遲以氣用,遠以神行。故氣有候,而神無候。會遠于候之中,則氣為之使。達遠于候之外,則神為之君。至于神游氣化,而意之所之玄而又玄。時為岑寂也,若游峨眉之雪。時為流逝也,若在洞庭之波。倏緩倏速,莫不有遠之微致。蓋音至于遠,境入希夷,非知音未易知,而中獨有悠悠不已之志。吾故曰:“求之弦中如不足,得之弦外則有余也。”

  一曰古
  《樂志》曰:“琴有正聲,有間聲。其聲正直和雅,合于律呂,謂之正聲,此雅、頌之音,古樂之作也。其聲間雜繁促,不協(xié)律呂,謂之間聲,此鄭衛(wèi)之音,俗樂之作也。雅、頌之音理而民正,鄭衛(wèi)之曲動而心淫。然則如之何而可就正乎?必也黃鐘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確乎鄭衛(wèi)不能入也?!卑创苏?,則琴固有時古之辨矣!
  大都聲爭而媚耳者,吾知其時也。音淡而會心者,吾知其古也。而音出于聲,聲先敗,則不可復(fù)求于音。故媚耳之聲,不特為其疾速也。為其遠于大雅也;會心之音,非獨為其延緩也,為其淪于俗響也。俗響不入,淵乎大雅,則其聲不爭,而音自古矣。
  然粗率疑于古樸,疏慵疑于沖淡,似超于時,而實病于古。病于古與病于時者奚以異?必融其粗率,振其疏慵,而后下指不落時調(diào),其為音也,寬裕溫龐,不事小巧,而古雅自見。一室之中,宛在深山空邃谷,老木寒泉,風(fēng)聲簌簌,令人有遺世獨立之思,此能進于古者矣。

  一曰淡
  弦索之行于世也,其聲艷而可悅也。獨琴之為器,焚香靜對,不入歌舞場中;琴之為音,孤高岑寂,不雜絲竹伴內(nèi)。清泉白石,皓月疏風(fēng),翛翛自得,使聽之者游思縹緲,娛樂之心不知何去,斯之謂淡。
  舍艷而相遇于淡者,世之高人韻士也。而淡固未易言也,祛邪而存正,黜俗而歸雅,舍媚而還淳,不著意于淡而淡之妙自臻。
  夫琴之元音本自淡也,制之為操,其文情沖乎淡也。吾調(diào)之以淡,合乎古人,不必諧于眾也。每山居深靜,林木扶蘇,清風(fēng)入弦,絕去炎囂,虛徐其韻,所出皆至音,所得皆真趣,不禁怡然吟賞,喟然云:“吾愛此情,不求不競;吾愛此味,如雪如冰;吾愛此響,松之風(fēng)而竹之雨,澗之滴而波之濤也。有寤寐于淡之中而已矣?!?br />
  一曰恬
  諸聲澹則無味。琴聲澹則益有味。味者何。恬是已。味從氣出。故恬也。夫恬不易生。淡不易到。唯操至妙來則可澹。澹至妙來則生恬。恬至妙來則愈淡而不厭。故于興到而不自縱。氣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擾。意到而不自濃。及睨其下指也。具見君子之質(zhì)。沖然有德之養(yǎng)。絕無雄競?cè)崦膽B(tài)。不味而味。則為水中之乳泉。不馥而馥。則為蕊中之蘭茞。吾于此參之。恬味得矣。

  一曰逸
  先正云:“以無累之神合有道之器,非有逸致者則不能也。”其人必具超逸之品,故自發(fā)超逸之音。本從天性流出,而亦陶冶可到。如道人彈琴,琴不清亦清。朱紫陽曰:“古樂雖不可得而見,但誠實人彈琴,便雍容平淡。”故當先養(yǎng)其琴度,而次養(yǎng)其手指,則形神并潔,逸氣漸來,臨緩則將舒緩而多韻,處急則猶連急而不乖,有一種安閑自如之景象,盡是瀟灑不群之天趣。所以得之心而應(yīng)之手,聽其音而得其人,此逸之所征也。

  一曰雅
  古人之于詩則曰“風(fēng)”、“雅”,于琴則曰“大雅”。自古音淪沒,即有繼空谷之響,未免郢人寡和,則且苦思耱售,去故謀新,遂以弦上作琵琶聲,此以雅音而翻為俗調(diào)也。惟真雅者不然,修其清靜貞正,而籍琴以明心見性,遇不遇,聽之也,而在我足以自況。斯真大雅之歸也。
  然琴中雅俗之辨在纖微?喜工柔媚則俗,落指重濁則俗,性好炎鬧則俗,指拘局促則俗,取音粗厲則俗,入弦倉卒則俗,指法不式則俗,氣質(zhì)浮躁則俗,種種俗態(tài)未易枚舉,但能體認得“靜”、“遠”、“淡”、“逸”四字,有正始風(fēng),斯俗情悉去,臻于大雅矣。

  一曰麗
  麗者,美也,于清靜中發(fā)為美音。麗從古淡出,而非從妖冶出也。
  若音韻不雅,指法不雋,徒以繁聲促調(diào)觸人之耳,而不能感人之心,此媚也,非麗也。譬諸西子,天下之至美,而具有冰雪之資,豈效顰者可與同語哉!美與媚判若秦越,而辨在深微,審音者當自知之。

  一曰亮
  音漸入妙,必有次第。左右手指既造就清實,出有金石聲,然后擬一“亮”字。故清后取亮,亮發(fā)清中,猶夫水之至清者,得日而益明也。唯在沉細之際而更發(fā)其光明,即游神于無聲之表,其音亦悠悠而自存也,故曰亮。至于弦聲斷而意不斷,此政無聲之妙,亮又不足以盡之。

  一曰采
  音得清與亮,既云妙矣,而未發(fā)其采,猶不足表其豐神也。故清以生亮,亮以生采,若越清亮而即欲求采,先后之功舛矣。蓋指下之有神氣,如古玩之有寶色,商彝、周鼎自有暗然之光,不可掩抑,豈是致哉?經(jīng)歲鍛練,始融其粗跡,露其光芒。不究心音義,而耱精神發(fā)現(xiàn),不可得也。

  一曰潔
  貝經(jīng)云:“若無妙指,不以發(fā)妙音?!倍孪梢嘣疲骸叭粞月曉谥割^上,何不于君指上聽?”未始是指,未始非指,不即不離,要言妙道,固在指也。
  修指之道由于嚴凈,而后進于玄微。指嚴凈則邪滓不容留,雜亂不容間,無聲不滌,無彈不磨,而只以清虛為體,素質(zhì)為用。習(xí)琴學(xué)者,其初唯恐其取音之不多,漸漸陶熔,又恐其取音之過多。從有而無,因從而寡,一塵不染,一滓弗留,止于至潔之地,此為嚴凈之究竟也。
  指既修潔,則取音愈希。音愈希則意趣愈永。吾故曰:“欲修妙音者,本于指。欲修指者,必先本于潔也?!?br />
  一曰潤
  凡弦上取音惟貴中和,而中和之妙用全于溫潤呈之。若手指任其浮躁,則繁響必雜,上下往來音節(jié)俱不成其美矣。故欲使弦上無煞聲,其在指下求潤乎?
  蓋潤者,純也,澤也,所以發(fā)純粹光澤之氣也。左芟其荊棘,右熔其暴甲,兩手應(yīng)弦,自臻純粹。而又務(wù)求上下往來之法,則潤音漸漸而來。故其弦若滋,溫兮如玉,泠泠然滿弦皆生氣氤氳,無毗陽毗陰偏至之失,而后知潤之為妙,所以達其中和也。古人有以名其琴者,曰“云和”,曰“泠泉”,倘亦潤之意乎?

  一曰圓
  五音活潑之趣半在吟猱,而吟猱之妙處全在圓滿。宛轉(zhuǎn)動蕩無滯無礙,不少不多,以至恰好,謂之圓。吟猱之巨細緩急俱有圓者,不足則音虧缺,太過則音支離,皆為不美。故琴之妙在取音,取音宛轉(zhuǎn)則情聯(lián),圓滿則意吐,其趣如水之興瀾,其體如珠之走盤,其聲如哦詠之有韻,斯可以名其圓矣。
  抑又論之,不獨吟猱貴圓,而一彈一按一轉(zhuǎn)一折之間亦自有圓音在焉。如一彈而獲中和之用,一按而湊妙合之機,一轉(zhuǎn)而函無痕之趣,一折而應(yīng)起伏之微,于是欲輕而得其所以輕,欲重而得其所以重,天然之妙猶若水滴荷心,不能定擬。神哉圓乎!

  一曰堅
  古語云:“按弦如入木”,形其堅而實也。大指堅易,名指堅難。若使中指幫名指,食指幫大指,外雖似堅,實膠而不靈。堅之本全憑筋力,必一指卓然立于弦中,重如山岳,動如風(fēng)發(fā),清響如擊金石,而始至音出焉,至音出,則堅實之功到矣。
  然左指用堅,右指亦必欲精勁,乃能得金石之聲。否則撫弦柔懦,聲出委靡,則堅亦渾渾無取。故知堅以勁合,而后成其妙也。況不用幫而參差其指,行合古式,既得體勢之美,不爽文質(zhì)之宜,是當循循練之,以至用力不覺,則其然亦不可窺也。

  一曰宏
  調(diào)無大度則不得古,故宏音先之。蓋琴為清廟、明堂之器,聲調(diào)寧不欲廓然曠遠哉?
  然曠遠之音落落難聽,遂流為江湖派,因致古調(diào)漸違,琴風(fēng)愈澆矣。若余所受則不然:“其始作也,當拓其沖和閑雅之度,而猱、綽之用必極其宏大。蓋宏大則凌晨老,音老則入古也。至使指下寬裕純樸,鼓蕩弦中,縱指自如,而音意欣暢疏越,皆自宏大中流出?!?br />  但宏大而遺細小則其情未至,細小而失宏大則其意不舒,理固相因,不可偏廢。然必胸襟磊落,而后合乎古調(diào),彼局曲拘攣者未易語也。

  一曰細
  音有細緲處,乃在節(jié)秦間。始而起調(diào)先應(yīng)和緩,轉(zhuǎn)而游衍漸欲入微,妙在絲毫之際,意存幽邃之中。指既縝密,音若繭抽,令人可會而不可即,此指下之細也。至章句轉(zhuǎn)折時,尤不可草草放過,定將一段情緒緩緩拈出,字字摹神,方知琴音中有無限滋味,玩之不竭,此終曲之細也。昌黎詩“昵昵兒女語,恩恩相爾汝。忽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其宏細互用之意歟?
  往往見初入手者一理琴弦便忙忙不定,如一聲中欲其少停一息而不可得,一句中欲其委婉一音而亦不能。此以知節(jié)奏之妙未易輕論也。蓋連指之細在慮周,全篇之細在神遠,斯得細之大旨者矣。

  一曰溜
  溜者,滑也,左指洽澀之法也。左指洽澀之法也。音在緩急,指欲隨應(yīng),敬非握其滑機,則不能成其妙。若按弦虛浮,指必柔懦,勢難于滑;或著重滯,指復(fù)阻礙,尤難于滑。然則何法以得之?惟是指節(jié)煉至堅實,極其靈活,動必神速。不但急中賴其滑機,而緩中亦欲藏其滑機也。故吟、猱、綽、注之間當若泉之滾滾,而往來上下之際更如風(fēng)之發(fā)發(fā)。劉隨州詩云“溜溜表絲上,靜聽松風(fēng)寒”,其斯之謂乎?
  然指法之欲溜,全在筋力運使。筋力既到,而用之吟猱則音圓,用之綽注上下則音應(yīng),用之遲速跌宕則音活。自此精進,則能變佛莫測,安往而不得其妙哉!

  一曰健
  琴尚沖和大雅,操慢音者得其似百未真,愚故提一鍵字,為導(dǎo)滯之砭。乃于從容閑雅中剛健其指,而右則發(fā)清洌之響,左則練活潑之音,斯為善也。
  靖以健指復(fù)明之。右指靠弦則音鈍而木,故曰“響如金石,動如風(fēng)發(fā)”,非運健于堅也耶?要知健處即指之靈處,而沖和之調(diào)無疏慵之病矣,氣之在弦,不有不期去而自去者哉。

  一曰輕
  不輕不重者,中和之音也。趣調(diào)當以中和為主,而輕重特損益之,其趣自生也。
  蓋音之取輕屬于幽情,歸乎玄理,而體曲之意,悉曲之情,有不其輕而自輕者。第音之輕處最難,工夫未到則浮而不實,晦而不明,雖輕亦未合。惟輕之中不爽清實,而一絲一忽指到音綻,更飄搖鮮朗,如落花流水,幽趣無限。乃有一切一句之輕,有間雜高下之輕,種種意趣皆貴清實中得之耳。
  要知輕不浮,輕中之中和也;重不煞,重中之中和也。故輕重者,中和之變音;而所以輕重者,中和之正音也。

  一曰重
  諸音之輕者業(yè)屬乎情,而諸音之重者乃由乎氣。情至而輕,氣至而重性固然也。第指有重、輕則聲有高下,而幽微之后理宜發(fā)揚,倘指勢太猛則露殺伐之響,氣盈胸臆則出剛暴之聲,惟練指養(yǎng)氣之士則撫下當求重抵輕出之法,弦自有高朗純粹之音,宣揚和暢,疏越神情,而后知用重之妙,非浮躁乖戾者之所比也。故古人撫琴則曰“彈欲斷弦,按如入木”,此專言其用力也,但妙在用力不覺耳。夫彈琴至于力,又至于不覺,則指雖重如擊石,而毫無剛暴殺伐之疚,所以為重歟!及其鼓宮叩角,輕重間出,則岱岳江河,吾不知其變化也。

  一曰遲
  古人以琴能涵養(yǎng)情性,為其有太和之氣,故名其聲曰“希聲”。未按弦時,當先肅其氣,澄其心,緩其度,遠其神,從萬籟俱寂中冷然音生,疏臺寥廓,若太古,優(yōu)游弦上,節(jié)其氣候,候至而下,經(jīng)葉厥律者,此希聲之始作也;或章句舒徐,或緩急相間,或斷而復(fù)續(xù),或幽而致遠,因候制宜,調(diào)古聲淡,漸入淵原,而心志悠然不已者,此希聲之引伸也;復(fù)探其遲趣,乃若山靜秋鳴,月高林表,松風(fēng)遠拂,石澗流寒,而日不知晡,夕不覺曙者,此希聲之寓境也。嚴天池詩“幾回拈出陽春調(diào),月滿西樓下指遲”,其于遲意大有得了。若不知“氣候”兩字,指一入弦惟知忙忙連下,迨欲入放慢則竟然無味矣。深于氣候,則遲速俱得,不遲不速亦得,豈獨一遲盡其妙耶!

  一曰速
  指法有重則有輕,如天地之有陰陽也;有遲則有速,如四時之有寒暑也。蓋遲為速之綱,速為遲之紀,當相間錯而不離。故句中有遲速之節(jié),段中有遲速之分,則皆籍一速以接其遲不候也。然琴操之大體固貴乎遲:疏疏淡淡,其音得中正和平者,是為正音,《陽春》、《佩蘭》之曲是也;忽然變急,其音又系最精最妙者,是為奇音,《雉朝飛》、《烏夜啼》之操是也。所謂正音備而奇音不可偏廢,此之為速。擬之于似速而實非速,欲遲而不得遲者,殆相徑庭也。
  然吾之論速者二:有小速,有大速。小速微快,要以緊緊,使指不傷速中之雅度,而恰有行云流水趣;大速貴急,務(wù)令急百不亂,依然安閑之氣象,而能瀉出崩崖飛瀑之聲。是故速以意用,更以意神。小速之意趣,大速之意奇。若遲而無速,則以何聲為結(jié)構(gòu)?速無大小,則亦不見其靈機。故成連之教伯牙蓬萊山中,群峰互峙,海水崩折,林木幽冥,百鳥哀號,曰:“先生將移我情矣!”后子期聽其音,遂得其情于山水。噫!精于其道者自有神而明之妙,不待縷悉,可以按節(jié)而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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