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政須知》[清]丁耀亢　著

　　序
　　自序
　　勤本
　　節(jié)用
　　逐末
　　習(xí)苦
　　防蠹
　　多算
　　廣積
　　通變
　　因時
　　十?dāng)?

　　跋
　　附錄　　丁野鶴
　　　　青氈樂
　　　　青氈笑

　　吾友丁頤若，善讀父書者也。憶乃翁野鶴先生，曠世逸才，于書無所不窺，著作甚富。其大者，論斷古史，法戒昭乘；次而主盟詞壇，古體、近體、歌行、賦記、贊頌，一切俱臻絕頂；兼及傳奇、小說。遺稿諸書，傳流海內(nèi)者非一日。此皆予素聞教于先生，而親見頤若之誦讀。珍秘收藏，重刊訂正，以克承先志于無替者也。洵可謂大孝哉！一日，搜簡殘編，得先生《家政須知》一冊相示，將命剞劂，囑一言為序。余受而讀之，嘆曰：異哉，先生！世家鴻儒，功名富貴人也。塵視軒冕。勇退林泉，年邁古稀，而為此書。目次十條，包羅萬善，其文顯，其詞質(zhì)，不言朝政而言家政，不言訓(xùn)世俗而言訓(xùn)家人。此殆先生寓意，寄托深遠，慈悲度世，撥蚩愚之迷途，游斯人于樂國者乎？設(shè)當(dāng)年閩海赤子，獲蒙慈母教養(yǎng)之恩，伐謀室家，甘棠一樹，留遺愛于南國，此德政錄也。即糟軒之使，采風(fēng)謠而獻當(dāng)寧，將勸農(nóng)救荒。富國便民之策，由一人一家而因類擴充之，無不可見諸施行，立有成效，亦可補周官理財、太史《貨殖傳》所未詳。先圣有言曰；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區(qū)區(qū)家政云乎哉！先生如在，當(dāng)不以予言為謬。
　　同邑后學(xué)王復(fù)振拜撰

　　自　序

　　《孝經(jīng)》曰：居家理可移于官。家國一理也。人皆知訓(xùn)子讀書為光耀門戶，而不知以家政教之也。往往有宦室富家，巨資厚蓄，其先人既往，不數(shù)年而子孫蕩費至于饑寒無卓錐者．固其子孫之不肖，亦父兄未嘗以家教習(xí)之，故蒙昧無知，財利歸之他人，田土反為己害。敗家之道，種種不一：有以嫖賭而敗者，有以爭訟而敗者，有以奢侈而敗者，有以庸懦癡愚而敗者，有以好聲色結(jié)朋友而敗者。速莫速于賭博，癡莫癡于揭債，愚莫愚于茍安，險莫險于欠稅，窮莫窮于家漏，損莫損于妄費。凡此者，總因失算寡謀、安逸疏懶之所致也。余既倦勤，傳家于子孫，不二年而田宅荒廢，負欠官糧，將至不支。后此數(shù)年，更可知矣。念余童年失父，十六持家，今年古稀有一，所置田宅十倍于昔，思堂構(gòu)之難成，悲創(chuàng)造之不易，病中無事，聊遺片言，以為守成之警耳。
　　度熙己酉初夏野鵝老人書于椽谷山房

　　勤　本

　　萬物生于上而財聚焉，故王道先于農(nóng)桑。周禮重于食貨，勤本之道莫重于農(nóng)。太史公《貨殖傳》曰：“凡人有千畝之田而不能富者，庸人也?！惫湃税佼€之田，可以無饑，以其勤于農(nóng)而儉于用。今有千畝之田，欠租稅而苦不足者，蓋不能取地之利，有錢糧之累，耗于用而寡于積耳。治田之要，莫急于積糞．積糞之法，莫先于畜牧。牛羊之糞有限，積草之糞無窮，《月令》所謂“溽暑殺草，可以糞田疇、美土疆”是也．計三伏共一月，初伏九日，入伏日取草積濠中，初伏晝即取出．中伏十日，亦于中伏初取草如前法。末伏十二日，再取草亦如前。凡鑿濠必于灣下積水之地，水愈深而積糞愈多?；驌裣兜毓矠橐诲曳e糞而公用焉?；蚋骷易詾樾″┒饔醚?。今北方勤農(nóng)，鋤田之外，凡有暇時，盡取草根．道旁無曠土，無宿草，如此則畜牧雖少，每畝得數(shù)十車。立秋后至初冬，復(fù)取道旁枯草作堆，盡抬入牛羊圈中，名之曰“牛腳草”。一冬牛羊所踐踏以成糞者也。北方地少農(nóng)勤，或至爭草興訟，則重糞可知。又有拆火炕之糞，拆向陽之墻以為糞者。人糞、鴿糞，油坊麻餅之糞，陰溝淤泥之糞，種種不一。其廑糞如此，田安得不茂乎？如糞少田多，則輪轉(zhuǎn)上糞．今歲糞麥田，即來歲黍谷地；又為麥地，加糞如前。三年輪轉(zhuǎn)，其糞皆均。一曰“先時”，凡耕種因時爭先，則谷力能全。一曰“因地”，擇地高下燥濕，以分谷性。耕之不深，如不耕同；鋤之不凈，與不鋤同。秋耕早，陽氣入地而肥；春耕太早，霜氣入地而瘦。凡田少者當(dāng)自力農(nóng)，田廣者不能自力而分種，我失其五矣；分種而不得其人，糞少農(nóng)惰，我失其七矣；不得已而行貢法，此田多不得利也?？捎霉镏?，自種其十之一，取力于眾農(nóng)，亦是一法。《詩》云：“無田甫田，唯莠驕驕．”為惰農(nóng)戒耳。

　　節(jié)　用

　　吾觀太史公《貨殖傳》，白圭、猗頓、陶朱之術(shù)，要不過“生眾食寡，為疾用舒”四語而盡。生眾為疾者，勤也；食寡用舒者，儉也。四語中要不過“勤儉”二字而盡?！抖Y記》云：“國君以三十年之通計國用，量入以為出?！惫适裰遥荒瓯赜腥轮?，三年必有一年之食，十年必有三年之食，則財恒足矣。齊俗喜功利，好夸詐，故其民多豪奢自矜。一會鄉(xiāng)鄰，或破數(shù)日之費，而家無擔(dān)石者。吳越之俗，喜輕揚，好游晏，有熏香衣羅而無隔宿之食者。燕趙之俗，尚游俠，盛服飾，有美其飲食而無卓錐之地者，謂之寄生之民，以不知節(jié)用故也。唯唐風(fēng)尚儉，而過于陋。素封之家，終年無肉食；擔(dān)夫販豎，葛履履霜，家有千金之積。故云晉國天下莫強焉，以其富而節(jié)也。財物之生有限，人情之奢欲無涯。以無涯之欲而耗有限之財，以一夕之樂而費經(jīng)旬之積，吾知其不能繼也。余嘗憶明神宗時，鄉(xiāng)紳大老童仆無青衣而服短褂，出門無大轎而乘小車，非請縣官不設(shè)戲，非行大禮不宰牲，飲食皆用小器，衣服不尚文繡。當(dāng)是吋，斗粟不過十文，尺布不過五文，雞豚之肉，其賤如土。爺屋之民，積粟至數(shù)千石者。犬不夜吠，吏不催征，物愈豐而用愈節(jié)也。今天下庶人衣王侯之服，田舍享大官之奉，每會必用大器，婚喪皆擬鄉(xiāng)紳，傾中人之產(chǎn)而博豪俠之名，罄囊揭債，驕夸鄉(xiāng)里，貴賤等威，一無所辨。一畝之田，賦役加于數(shù)倍，終年之積，耗費盡于一時。橫征急斂，敲皮剝骨，民無常業(yè)，村無樂土，用愈奢而愈不節(jié)矣。故必節(jié)其飲食而甘粗糲，則有余食矣，節(jié)其衣服而甘質(zhì)陋，則有余衣矣；節(jié)其晏飲交游，則有余財矣；節(jié)其婚姻喪祭，則有余力矣。蓋千金之家，亦有贏余，千乘之國，或苦不足者，節(jié)不節(jié)之故耳。

　　逐　末

　　海至深也，必納細流，以成其大；山至厚也，必積土壤，以成其高。故衣必有副以防其敝，器必有二以防其毀。今勤農(nóng)為本也。天道五年一變，非稔則饑；人事四時不同，非增則減。故有終歲勤勞，而逢年箕豆俱空，糧稅不足，將若之何？于是有逐末之法，廣其生息，滋其贏余，庶幾可以卒歲。在于擇人而任使，通權(quán)而達變，非其人無利也，非其時無利也，非其地?zé)o利也?；驗樾猩?，或為坐賈，或為畜牧，或為收藏，或賤入而貴出，或更舊而為新，醯醬雉菽，酒曲絲麻，販羊牧豕，油房雜靛，茍得其人，可為恒產(chǎn)。不得其人，本末俱亡。故必有忠信之朋，兼有通變之識，同心分金，有才有守，庶幾得之。不然，則門內(nèi)之貿(mào)易，猶可得其錙銖；門外之生息，無由察其出入，可不審諸？
　　今夫■〈衤丸〉袴之子，日食膏粱，見粗糲則投箸而起；帖括書生，用心章句而不知稼穡，冒寒暑霜露則病。夫夫也。一旦失勢居貧，不能謀生，與餓殍等。即長處富貴，當(dāng)大難，膺大任，不耐勞苦．無以自全者，皆不習(xí)苦之故也。是以古人袖鐵習(xí)力，運甓習(xí)勤，則骨力堅而神明白生，磨礪久而淫佚不起。愛子弟者莫先于習(xí)苦。陶潛《躬耕》詩曰：“人生歸有道，衣服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己求自安？”又云；“晨起理荒穢，日入負未還。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其安貧樂道如此。吾閱歷久，熟觀往事，每見少年時受得一分苦，其末路即有一分福。或少年豪華奢靡，暴殄折福，過于一分受用，則有一分窮。天道人事，歷歷不爽。蓋■〈（恙）久替換心〉囚井廩．皆圣賢磨煉之場；酒色淫荒，即庸人消沉之路。然后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良有以也。

　　防　蠹

　　木之將枯也，必有蠹蟲以食其心。人見其枝葉尚茂，而根本枯矣。國之將喪也，必有蠹臣以亂其權(quán)，人見其法令如故，而元氣喪矣。家之將敗也，必有蠹仆以竊其財，人見其田宅猶存，而蓄積空矣。欲訓(xùn)子弟之治家，先詳言其防蠹。有內(nèi)蠹焉：妻妾專權(quán)，寵仆亂法，誘我以小利，逢君之大恧是也。有外蠹焉：上下蒙蔽，內(nèi)外串通，竅我之財而不知，空我之蠹而不覺是也。其不可用者有四，其當(dāng)防者有五：一曰“黠奴”，機深而詐，舌慧而巧，窺我之喜趨，避以為奸，則不可用。一曰“悍奴”，膽大心雄，酗酒使氣，敢于犯上，則不可用。一曰“盜奴”，性貪嗜利，善為奸欺，聽言若甘，無謀不私，則不可用。一曰“詐奴”，如簧之口，其曲如鉤，實少偽多，似忠而詐，則不可用。至于托以田土、付以錢糧其為蠹者，種種不一：一曰“掛欠”，本為主管之自肥，反開他人之拖欠，既失時而不催，隔年之另算。一曰“開除”，不經(jīng)手之支消，多立名色，任昧心之開算，難以稽查。一曰“冒支”，知陳賬之難清，復(fù)開新欠，報現(xiàn)存之虛數(shù)，假冒放糧，年又一年，欠而復(fù)欠。一曰“開逃”，欠既難完，借逃戶不頂補。房之將倒，或折毀而焚燒。一曰“拋荒”，擇肥饒以自種，派瘠土于窮民，指為積荒，外租減數(shù)。凡此者，欺疏懶之主，如戲小兒．開斗石之名，總為烏有。漫責(zé)之，而虛期歲月，徒為止渴之梅；嚴追之，欲剝其膏脂，反作吠主之犬。甑已破矣，田將墟矣，責(zé)無益矣，悔無及矣。當(dāng)早有防之，勿使為我蠹也。唯明而且斷者能之。

　　多　算

　　財之為言，才也。其為字也，“才”與“貝”相依。有才而財聚，無才而財散矣。貨之為言，化也。其為字也，“化”在“貝”之上。能化則貨生，不能化則貨絕矣。錢之為言，戔也。其為字也，雙“戈”伏于“金”旁，有爭伐之意焉。利之為言，理也。其為字也，卓“刀”立在“禾”側(cè)，有利害之意焉。故其為物也，多算勝，少算不勝。善算者得手盈虛消息之?dāng)?shù)，算在天者也。揣其土產(chǎn)物理之宜，算在地者也?；I度乎金生粟死，賤人貴出，和而不爭．守而不失之理，算在人者也。昔有國氏甚富，向氏甚貧，兩人心交也。往而問之，國氏曰：“吾善盜?！毕蚴显唬骸拔嶂?。”于是，穿窬掘壁，逾垣發(fā)伏，白晝攫金而犯于法，幾不免死。再過國氏，怨之曰：“汝誤我，汝誤我！”國氏大笑曰：“吾所謂‘盜’者，道也。盜其虛，不盜其盈，而盈自至；盜其少，不盜其多，而多自至。盜其所不爭，人棄而我取，則物不能先之。盜其所各得，我往而彼來，則物不能后之。盜其道，不盜其所不道?！毕蚴蠚w而習(xí)之，三年富與國氏等。善算者，善取不如善守，算人不如算己。造化生于心，得喪存于命。善治財者，下令如流水之源，則人皆樂之。不善治財者，如逆水而行舟，則人皆苦之。故竹頭木屑，皆應(yīng)機而辦事；牛溲馬渤，可治病而醫(yī)人。彼庸人敗子，茫然無知，遂至朝不謀夕，皆不知算者也。又烏得知吾人之言？姑與淺言之，曰：“算其一年之所入而謹之，算其一年之所出而節(jié)之，庶幾無敗歟！”鳥鼠至無知也。野鵲知藏，蓋以備風(fēng)雨；田鼠知積糧，以潛地窖。人而不知積也，曾鳥鼠之不如乎！水之積不深，不能泛萬斛之舟；風(fēng)之積不高，不能鼓扶搖之羽。江海之有容納，天地之有收藏，皆積漸使然也。彼不知積者．曰一簣之土，無以成其高，而不知為山之基，可以百仞。一勺之水，無以見其力，而不知汲井之溜，可以穿石。亦積之久使之然也。自少而積之，由渺忽可至千萬，由累黍可至尋丈。萬里之程，始于跬步；干鈞之鼎，始于寸鐵；百狐之裘，始于一腋。在山積薪炭，近海積魚鹽，在田積谷粟藁秸，在家積麻縷絲絮，在畜牧積牛馬羊豕，在園圃積藜藿瓜瓠。積無用以化有用，積及時而防失時。如此，則貴賤貿(mào)易加一等矣。極而推之，圣人積德，士大夫積功，文人積學(xué)問，莫不因有積而成，無積而敗。

　　通　變

　　金可以變粟，粟可以變金，人所知也；金變?yōu)榧S，糞變?yōu)榻穑怂恢?。貴者賤之母，賤者貴之子，人所知也；積貴生賤，積賤生貴，人所不知也。廉者得半，貪者得倍，人所知也；廉者倍之，貪者半之，人所不知也。貧者富之資，富者貧之資，人所知也；富以生貧，貧以生富，人所不知也。功名成于亂世，暴富起于兇年。善變者，朽腐化為金玉；不善變者，金玉化為朽腐。守而不變，■〈衤丸〉袴多餓死；變而能通，賤豎成公卿。故曰：窮則變，變則通。是故賢者與世推移而不膠滯于物。

　　因　時

　　圣人先時，賢者不違時，庸人失時，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天之時也。冬至一陽生，分十二候以完春夏之令。夏至一陰生，分十二候以完秋冬之令。時之氣也，迎其氣而業(yè)成焉，后其氣而業(yè)廢焉，唯智能得乎氣之先，故事半而功倍．語云：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錢基，不如待時。宜其然乎！今有《田家五行》、《居家必用》等書，要不外周之《月令》一篇。大而敬天勤民，小而立身治家，盡乎此矣。雖南北風(fēng)氣不同，時勢不一，智者變而通之。
　　正月　　布置農(nóng)務(wù)。算一歲官糧之?dāng)?shù)。入學(xué)，課月程。修理房屋。更換耕牛。覓農(nóng)工。勤夜作。
　　二月　　乘凍移樹，春分前后栽種十日。接果樹。課農(nóng)。春耕。動土功。播種。鋤麥田。省耕。開倉。
　　三月　　播種。相土地之宜，農(nóng)功大作．停土功。孳養(yǎng)雞鵝羊豕。浴蠶，種菜，盡出積糞。修糞池。次開倉。省耕．出粟貴糶。備官糧。修園囿，挑野菜。煮酒。
　　四月　　課鋤。養(yǎng)蠶，修水道，伐樹枝。修倉窖以防陰雨．采樹頭作菜。三開倉省鋤。栽菊種蘭。分蜂。
　　五月　　采藥，收絲，織絹。割麥，種豆。墁墻。大修糞窖，以備積草。牧豕，栽竹，修桑樹。制藥。踏酒曲。
　　六月　　曬麥，曬書畫。課農(nóng)。取草作糞，修田間溝洫。動木工做家器，用漆。曬皮氈衣，作醬曲。插各樣花。伐櫟去皮下水。修桑。
　　七月　　末伏出糞積糞，伏中早耕麥地。漚雜木，伐枯竹。再風(fēng)書畫、氈衣。收瓜子、麻苘．運種麥糞。
　　八月　　天社前種麥，收芝麻。做氈貨，裱書畫。采葛。收松果、橡栗，剝棗。早秋耕。割牛草。
　　九月　　伐薪柴，燒炭御寒。收諸草上垛，收籽粒。鋤牛腳草。釀酒，腌菜。收野菜，御冬。
　　十月　　塞北戶，修囤倉，計算一年出入賬目。收山草上垛，為來春修蓋。培果樹，栽牡丹、芍藥。
　　十一月　　夜誦，勤夜功。紡績．收豬上膺。備祭祀。修暖棚，封倉。治農(nóng)兵防夜。培竹。
　　十二月　　修家廟，修祭器。新炭出山，備交際禮物，腌臘肉。貿(mào)易年貨。勞農(nóng)。
　　以上遵而行之，治國治家之理，可盡于是。雖富而由命，勤可由人。如此十年，猶有饑寒者，吾不信也。

　　十　敗

　　豪杰無所因而成，庸人有所資而敗，故有萬乘之國，成于匹夫；巨萬之家，敗于一人。成敗之機，在乎一心，不在乎所資之有無也。
　　吾見敗家之子，性與人殊。未至敗家，必先失德?；蛴袃搭B之子，剛愎多猜，飾非拒諫，喜近群小，疏遠正人，酗酒使氣，負義忘恩；或為庸暗之子，愚懦昏懶，疏惰茍安，性雖木訥，心不忠信。疏遠骨肉，專聽婦言。其類有十。性也，有命焉；人事也，有無道焉。家之成敗，關(guān)于子孫，吾安得而怨之？約略其狀，名之以禽蟲，言其非人類也。凡庸人多喜睡，惰子必晚起?；蛴虚L
　　夜飲博，妻妾酣眠，門戶不啟者，吾名之曰：‘‘瞌睡蟲”；欠債而反揭債，欠糧而更貸糧，本利倍加，勢必典衣物釵釧，終年不能贖，盡為質(zhì)當(dāng)所有，名之曰“蛇退皮”；債不能完，必至賣產(chǎn)。官糧不輸，必至賣宅，或減準(zhǔn)于債主，或求售于豪門，甚至賣屋賣磚，卓錐無地，名之“穴地老鼠”；膏粱之子，必貪口腹，伕游宴樂，酒肉如流，家無旬日之糧，坐滿游閑之客，名之曰“吞山虎”；酒囊飯袋，目不識丁，田荒而不思治，屋倒而不知修，前人所遺，坐食而盡，名之曰“井底蛙”；悍婦當(dāng)家。外嬖專寵，囊橐在人，身如寄生，心雖有知，力不能斷，名之曰“死肥鵝”；坐食既空．便賣家器，桌椅床凳，盡為人有，搜賣樹木，并及墳林，名之曰“啄木鳥”；古書名畫，前人所藏，借與人而不還，或為婢仆所竊，糊窗覆瓿，裱帛包裹，間有全者，賤售于人，名之曰“吃書蟲”；家產(chǎn)既盡，無以謀生，塵甑魚釜，衣敝履穿，借斗粟而人不應(yīng)，投急親而親不禮，名之曰“餓老鴟”；財散人空，棲身無所，寒冬寄宿于他家，閑日游食而不改，口饞身懶，負義滅親，求一日之茍安，忘期月之長計，鳥有不能為巢者，寒天宿于枯樹，自啼曰：“凍殺我，凍殺我！天明起來壘大窩?！奔爸寥粘觯鼌s夜寒，飛而復(fù)啼曰；“日頭出來暖和和，不壘窩，不壘窩，得過且過！”名之曰“寒號蟲”。

　　跋

　　先大人惠安公，十一而孤，十六持家，性任俠，耽情詩酒．南走吳楚，北游燕趙，雖海內(nèi)薄有才名，而所以取重于大老者，重然諾，周困乏，排人之難，解人之紛，豈獨以詩文著、以官績顯耶？至于治家，寬然有道，勤儉合宜。田夫野老之言，商賈懋遷之事，有可采者，必錄投囊中，以此利弊咸悉。得失在心，效而為之，百不失一。先太父柱史公，遺產(chǎn)不及中人，先大人胸有成畫，造無米之釜炊，成空中之樓閣，皆能以無生有，以少勝多，自童年以至古稀，未嘗淪躓窘乏，非承基之有余，殆創(chuàng)業(yè)之無不足也。雖耋逢陽九，蠹魚生災(zāi)，而門戶猶瓦全無恙者，亦以此耳。不肖行等，折箸多年，每于謀生事，株守?zé)o策。先大人切責(zé)之余，復(fù)作訓(xùn)言數(shù)則，名曰《家政須知》．蓋欲以示子孫，非敢以公世好也。因念手澤所存，時時捧誦，歲久恐致湮沒，謹付剞劂，藏為世訓(xùn)。后之子孫或讀之而不能行，行之而不獲報者，命也，天也，不得謂先大人貽謀之不周云。
　　康熙壬戌五月谷旦不肖男慎行謹識

　　附錄：

　　《丁野鶴》　　丁耀亢撰

　　治幾處莊兒，不近又不遠；騎一個驢兒，不勤又不懶。茅屋兩三間，閑書數(shù)十卷。撲面春風(fēng)，不寒又不暖；順口油腔，不長又不短。清閑日子臨到俺，吃幾頓消停飯。樽中酒不空，爐內(nèi)勤添炭。得玩玩且玩玩，還嫌玩的晚。
　　九里山前，柴兒夠一擔(dān)；五里灘頭，魚兒夠一籃。人生一夢間，世事如棋變。不愛高官，貴的不去攀；不愛千金，富的不去諂。光陰一去不復(fù)返，須發(fā)白多半。醉來石作床，醒時云為伴，不隨著旁人去胡鬧館。
　　名不求，利不貪，只學(xué)佛，不學(xué)仙，人間第一個癡呆漢。但只愿歲歲豐年，普天下處處平安，四下里聞不得人嗟嘆。盡著俺懶散清閑，一家兒喜地歡天。放眉頭飽吃些粗茶飯，常住著草舍茅檐，常守著山嶺薄田，至親好友常相見。
　　花幾株，竹一林，幾軸畫，一張琴，紙窗兒窄小多風(fēng)韻?？磶妆緯?，吃幾杯茶，閉一閉眼，養(yǎng)一養(yǎng)神，把那癡心妄想全消盡。每日里兄弟同來，花開共賞，酒熟同斟，團圓骨肉真和順。大家里無病無災(zāi)，過一月勝似三春，省下了多少愁悶！
　　恩合愛，一筆勾，數(shù)間茅屋且藏頭。晚眠常到晨牌候，夢醒時好友來投，家常便飯隨意留，不嫌酒薄吃個夠。到晚來，引著兒子明白讀，山妻烹茶，小女擎甌。常怕這清福難消受，沒本領(lǐng)的轉(zhuǎn)了多少清閑，不熱鬧的免些憂愁，從不會把眉頭皺。
　　心兒懶，身子閑，醒時歌，醉時眠，客去緊閉門兩扇。見幾個舍命的做官，見幾個有本領(lǐng)的掙錢，人看著精細我看著淡，到頭來只擎著兩只空拳。只求個不饑不寒，活一年自在一年，不著人欺，亦不著人嫌，朦朧睡去夢纏綿，金雞又報曉，日落下西山。
　　玉兔東升早，山河換幾朝，日月依然照。楚漢爭鋒，幾處啼春鳥；吳越交兵。一半埋荒草。循環(huán)甲子催人老，拍手哈哈笑。黃梁夢已熟，不走邯鄲道，想人生自有個蓬萊島。滿屋黃金，石崇不到老；天大朱門，王孫都去了?；ㄊ㈤_還落，月明圓又消。蓋世功名，淮陰不自保；滿腹文章，蒙正反不飽。人生如秋草，命運隨天造。逢花莫教空，對酒開懷抱，一個啞謎兒參透了。
　　一帙俗書，不長又不短；邋遢雜事，不近又不遠。涂鴨天地知，潛藏不外見。柴扉掩閉，相知有圈點；夜闌人靜，披覽獨自憐。文名不求學(xué)逃形，書成只留子孫看。齊丘嘗投海，谷口又立言。敝帚制就且自珍，怡樂賽神仙。
　　事不相關(guān)，裝聾且推?。蝗瞬幌嗤?，半真還半假。清貧守自然，豪富多牽掛。樹大招風(fēng)，精細細船到江心，風(fēng)波不是耍。柴門不羨車合馬，醉臥南窗下，藏一張無弦琴，掛一幅單條畫，把人情世事如瓢瓦。
　　五畝田園，栽花又栽柳；五畝宅墻，養(yǎng)雞又養(yǎng)狗。身安莫怨貧，無病休嫌瘦。幾處青林，閑行又閑走；幾個相知，能詩又能酒。萬事不如杯在手，待夠何時夠。浮云本是空，明月還依舊，賞中秋直醉到九月九。
　　滿桌珍饈，只圖一個飽；綾錦千箱，能穿幾個襖。田多苦自勞，名大添煩惱。萬頃良田，子孫種不了；大廈千間，一身睡多少？豪杰誰肯回頭早，錯認了虛圈套。七十古來稀，不見重年少，休把這好韶光錯過了。
　　節(jié)屆清明，桃花一片紅；村內(nèi)秋千，春楊一半青。王孫吹玉笛，士女游芳徑。綠楊柳邊，黃鸝幾處鳴；青草山坡，黃牛幾處耕。山林有了清幽景，任俺疏狂性。挑燈看海棠，把酒數(shù)紅杏。喚春農(nóng)、趁天晴，長把莊稼領(lǐng)。
　　節(jié)屆端陽，池荷早放花；堂向槐陰，新巢早報鴉。汲水試新茶，煮酒開香臘。開遍薔薇，芭蕉卷綠紗；熟遍櫻桃，新筍另茁芽。山林有個青幽法，醉倒葡萄架．青衣?lián)Q葛巾，團扇題詩畫。向南窗、高臥白石榻。
　　轉(zhuǎn)眼中秋，芙蓉開的早；節(jié)屆重陽，黃菊開的好。梧桐金井飄，紅葉迎霜雕。檐前寒蛩，凄凄不住的吵；云外賓鴻，聲聲過去了。田園禾黍收多少，先割門前稻。水清蟹正肥，雨過收栗棗。喚鄰翁，向東籬吃個飽。
　　百歲光陰，臨秋又未晚；四季平安，天寒又日短。梅花紙帳眠，雜木燒山炭。掃雪烹茶，小屋紅爐暖；美酒珍饈，貴客傳金盞。山人緊把柴門掩，對酒吟詩卷．騎驢過小橋，看雪尋僧院。百樣事，不關(guān)心，自有天來管。
　　不是高僧，頭發(fā)一抹光；不是神仙，胡須一半蒼。去山張子房，棄職陶元亮。不住叢林，時時走外鄉(xiāng)；不煉金丹，有人送口糧。范蠡曾把扁舟蕩，學(xué)成江湖相。制一頂白葛巾，拖一條青竹杖，帶一個藥葫蘆，去把真人訪。

　　南北雙調(diào)合套　　青氈樂

　　【新水令　北】高名不列薦紳編，別有儒林便覽。行藏原是隱，羈旅號為官．瀟灑清閑．又休看作風(fēng)塵下賤。
　　【步步嬌　南】空堂四壁紅塵遠，鎮(zhèn)日把重門掩，脩然似遠山。風(fēng)雨疏簾，靜把圖書展。鳴琴仔細彈，歌一曲猗蘭，空谷無人見。
　　【折桂令　北】老頭巾不受人憐，說什么炎涼冷暖，苦辣酸甜。到處有酒瓢詩卷，龍泉射電，彩筆如椽。扶世界不用俺登朝上殿，挽江河那用俺進表陳言。天賜平安平安，一任盤桓。受清貧，料沒有暮夜黃金，論官箴那里討犯法青錢。
　　【江兒水　南】把傀儡排場戲，看長安棋局翻。見多少掀天揭地興亡亂，白衣蒼狗浮云變，朝更暮改蜃樓幻。月落酒闌人散，夢醒邯鄲，續(xù)不上儒門公案。
　　【雁兒落帶得勝令北】穿一件舊烏青破絹衫，吃幾口淡黃齏閑茶飯。白胡須扮出個四皓賢，黑皮靴活像個鐘馗判。煞不出郭汾陽將相權(quán)，也沒有伍子胥髑髏劍。森嚴，明倫堂緊對文宣殿?；匾裁促t，俺是個活壽星長命的老顏淵。
　　【僥僥令南】青云時已暮，白日夢長閑。只當(dāng)做參禪持戒把雄心煉也，何須訪名山費往還。
　　【收江南北】呀！做張良辟谷去求仙，學(xué)蘇卿嚙雪并餐氈，到如今聞韶三月食無鹽。又何用熬煎，又他道是不是煙火古瞿曇。
　　【園林好南】對明月星斗爛斑，對松影風(fēng)露連翩。受用些燈昏酒談，得意處竟忘言。
　　【沽美酒帶太平令　北】履平地靜波瀾，拋舟楫任長川，正好在蘆花岸。閑看魚龍罷釣竿，似遼陽鶴反。吊城郭，閱塵寰。又何須雕盤美饌？又何須錦衣繡幔？又何須油車翠幰？又伺須瓊樓曲檻？俺呵，這的是隨緣，遇緣；知天，樂天。呀，素位中春風(fēng)無限！
　　【清江引　南】高陽知己何時反？濁酒自家勸。文章鏡里花，富貴風(fēng)中線，不覺的飯牛歌歸去晚。（北游錄）

　　南北雙調(diào)合套　　青氈笑

　　【新水令　北】笑學(xué)官不是等閑來，想八字有前生冤債。才名成一笑，命運自然該。酸腐形骸，又跳不出黌宮以外。
　　【步步嬌　南】三間官署門窗壞，瓦漏將泥蓋，東西分兩齋。屋塌墻歪，有個官兒在。少米又無柴，好一似孔仲尼獨自游陳蔡。
　　【折桂令　北】明倫堂沒甚安排，見了個懸鐘破鼓，四壁塵埃。并沒有排衙皂快，投文畫卯，放告抬牌。有幾個冷秀才打躬下拜，有幾個老門斗少襪無鞋。破廟枯槐，古碣荒苔，本像個野寺頭陀。又多了行香送考，瘦馬空街。
　　【江兒水　南】逢節(jié)令門生到，見青錢紙里來。料不如揚州十萬腰纏快，買燒刀只辦的黃韭菜，買豆腐只拌的青鹽塊，惹的師娘見怪！他道夫貴妻榮，全不見紫袍金帶。
　　【雁兒落帶得勝令北】又撞著容城縣水潦有荒災(zāi)，眾門生逃散他州外。只望著春秋祭大開齋，又誰知鄉(xiāng)飲酒仍停待。地俸薪銀丟放開，眾工食從何派！說什么高才，何處抱文章賣？說什么雄懷，何時笑眼開？奇哉！老先生錯把青天怪。癡也該駿。遙指望受饑寒熬出薦語來。
　　【僥僥令　南】才名多不遇，壯士命常乖。只見須發(fā)蒼蒼朱顏敗，為甚的走風(fēng)塵困駑駘？
　　【收江南　北】呀！算官星八座與三臺，論文章李杜和鄒枚，辜負了風(fēng)雷寶劍竟塵埋。到如今丟開，困鹽車不見一人哀。
　　【園林好　南】升縣令歲月耽捱，轉(zhuǎn)國學(xué)進部求差。妄想中許多境界，酬餓眼鼓空腮。
　　【沽美酒帶太平令北】山鳥倦盼蒿萊，云出岫困煙霾，現(xiàn)放著青山在。茅屋疏籬竹樹栽，訪詩朋酒儕。烹茗筍，坐松崖。命孤舟長江一派，駕籃輿青林一帶。任陰晴風(fēng)濤澎拜，任炎涼浮云草芥。俺呵，也不羨州才、縣才，鸞臺、柏臺。呀！老學(xué)官不消把黃粱夢賽。
　　【清江引　南】功名困頓真苦海，誤把儒冠戴。風(fēng)波世路難，日暮光陰快，早學(xué)個歸去來彭澤宰。（北游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