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四 盡心章句下

孟子集注 作者:宋·朱熹


  凡三十八章。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庇H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所謂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也。公孫丑曰:“何謂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將復(fù)之,恐不能勝,故驅(qū)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绷夯萃跻韵拢献哟疝o也。糜爛其民,使之戰(zhàn)斗,糜爛其血肉也。復(fù)之,復(fù)戰(zhàn)也。子弟,謂太子申也。以土地之故及其民,以民之故及其子,皆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此承前篇之末三章之意,言仁人之恩,自內(nèi)及外;不仁之禍,由疏逮親。

  孟子曰:“春秋無義戰(zhàn)。彼善于此,則有之矣。春秋每書諸侯戰(zhàn)伐之事,必加譏貶,以著其擅興之罪,無有以為合于義而許之者。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則有之,如召陵之師之類是也。征者上伐下也,敵國不相征也。”征,所以正人也。諸侯有罪,則天子討而正之,此春秋所以無義戰(zhàn)也。

  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程子曰:“載事之辭,容有重稱而過其實(shí)者,學(xué)者當(dāng)識(shí)其義而已;茍執(zhí)于辭,則時(shí)或有害于義,不如無書之愈也?!蔽嵊谖涑桑《叨岩?。武成,周書篇名,武王伐紂歸而記事之書也。策,竹簡(jiǎn)也。取其二三策之言,其余不可盡信也。程子曰:“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而已?!比嗜藷o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杵,舂杵也。或作鹵,楯也。武成言武王伐紂,紂之“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孟子言此則其不可信者。然書本意,乃謂商人自相殺,非謂武王殺之也。孟子之設(shè)是言,懼后世之惑,且長不仁之心耳。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為陳,我善為戰(zhàn)?!笞镆?。陳,去聲。制行伍曰陳,交兵曰戰(zhàn)。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焉。好,去聲。南面而征北狄怨,東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為后我?’此引湯之事以明之,解見前篇。武王之伐殷也,革車三百兩,虎賁三千人。兩,去聲。賁,音奔。又以武王之事明之也。兩,車數(shù),一車兩輪也。千,書序作百。王曰:‘無畏!寧爾也,非敵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書太誓文與此小異。孟子之意當(dāng)云:王謂商人曰:無畏我也。我來伐紂,本為安寧汝,非敵商之百姓也。于是商人稽首至地,如角之崩也。征之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戰(zhàn)?”焉,于虔反。民為暴君所虐,皆欲仁者來正己之國也。

  孟子曰:“梓匠輪輿能與人規(guī)矩,不能使人巧?!币显唬骸耙?guī)矩,法度可告者也。巧則在其人,雖大匠亦末如之何也已。蓋下學(xué)可以言傳,上達(dá)必由心悟,莊周所論斲輪之意蓋如此?!?br />
  孟子曰:“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將終身焉;及其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飯,上聲。糗,去久反。茹,音汝。袗,之忍反。果,說文作婐,烏果反。飯,食也。糗,干糒也。茹,亦食也。袗,畫衣也。二女,堯二女也。果,女侍也。言圣人之心,不以貧賤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貴而有動(dòng)于中,隨遇而安,無預(yù)于己,所性分定故也。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dú)⑷擞H之重也: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閑耳。”閑,去聲。言吾今而后知者,必有所為而感發(fā)也。一閑者,我往彼來,閑一人耳,其實(shí)與自害其親無異也。范氏曰:“知此則愛敬人之親,人亦愛敬其親矣。”  孟子曰:“古之為關(guān)也,將以御暴。譏察非常。今之為關(guān)也,將以為暴?!闭鞫惓鋈?。范氏曰:“古之耕者什一,后世或收大半之稅,此以賦斂為暴也。文王之囿,與民同之;齊宣王之囿,為阱國中,此以園囿為暴也。后世為暴,不止于關(guān),若使孟子用于諸侯,必行文王之政,凡此之類,皆不終日而改也?!?br />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鄙聿恍械勒撸孕醒灾?。不行者,道不行也。使人不以道者,以事言之。不能行者,令不行也。

  孟子曰:“周于利者,兇年不能殺;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亂?!敝?,足也,言積之厚則用有余。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茍非其人,簞食豆羹見于色?!焙谩⒊恕⑹?,皆去聲。見,音現(xiàn)。好名之人,矯情干譽(yù),是以能讓千乘之國;然若本非能輕富貴之人,則于得失之小者,反不覺其真情之發(fā)見矣。蓋觀人不于其所勉,而于其所忽,然后可以見其所安之實(shí)也?! ∶献釉唬骸安恍湃寿t,則國空虛??仗?,言若無人然。無禮義,則上下亂。禮義,所以辨上下,定民志。無政事,則財(cái)用不足。”生之無道,取之無度,用之無節(jié)故也。尹氏曰:“三者以仁賢為本。無仁賢,則禮義政事,處之皆不以其道矣。”

  孟子曰:“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毖圆蝗手耍G其私智,可以盜千乘之國,而不可以得丘民之心。鄒氏曰:“自秦以來,不仁而得天下者有矣;然皆一再傳而失之,猶不得也。所謂得天下者,必如三代而后可?!薄 ∶献釉唬骸懊駷橘F,社稷次之,君為輕。社,土神。稷,谷神。建國則立壇壝以祀之。蓋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故其輕重如此。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賤也。然得其心,則天下歸之。天子至尊貴也,而得其心者,不過為諸侯耳,是民為重也。諸侯危社稷,則變置。諸侯無道,將使社稷為人所滅,則當(dāng)更立賢君,是君輕于社稷也。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shí),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笔?,音成。祭祀不失禮,而土谷之神不能為民御災(zāi)捍患,則毀其壇壝而更置之,亦年不順成,八蠟不通之意,是社稷雖重于君而輕于民也。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fēng)者,薄夫敦,鄙夫?qū)挕^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聞?wù)吣慌d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況于親炙之者乎?”興起,感動(dòng)奮發(fā)也。親炙,親近而熏炙之也,余見前篇。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比收?,人之所以為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謂道者也。程子曰:“中庸所謂率性之謂道是也。”或曰“外國本,人也之下,有‘義也者宜也,禮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實(shí)也’,凡二十字?!苯癜慈绱?,則理極分明,然未詳其是否也。

  孟子曰:“孔子之去魯,曰:‘遲遲吾行也?!ジ改竾酪?。去齊,接淅而行,去他國之道也?!敝爻?。

  孟子曰:“君子之厄于陳蔡之閑,無上下之交也?!本?,孔子也。厄,與?同,君臣皆惡,無所與交也。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焙?,音陌。趙氏曰:“貉姓,稽名,為眾口所訕?!崩恚囈?。今按漢書無俚,方言亦訓(xùn)賴。孟子曰:“無傷也。士憎茲多口。趙氏曰:“為士者,益多為眾口所訕?!卑创藙t憎當(dāng)從土,今本皆從心,蓋傳寫之誤。詩云:‘憂心悄悄,慍于群小?!鬃右病!敛婚遑蕬C,亦不隕厥問。’文王也?!痹娳L(fēng)柏舟,及大雅綿之篇也。悄悄,憂貌。慍,怒也。本言衛(wèi)之仁人見怒于群小。孟子以為孔子之事,可以當(dāng)之。肆,發(fā)語辭。隕,墜也。問,聲問也。本言太王事昆夷,雖不能殄絕其慍怒,亦不自墜其聲問之美。孟子以為文王之事,可以當(dāng)之。尹氏曰:“言人顧自處如何,盡其在我者而已?!?br />
  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昭昭,明也?;杌?,闇也。尹氏曰:“大學(xué)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國家,其有不順者寡矣?!?br />
  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閑,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閑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苯椋絷?。徑,小路也。蹊,人行處也。介然,倏然之頃也。用,由也。路,大路也。為閑,少頃也。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言理義之心,不可少有閑斷也。

  高子曰:“禹之聲,尚文王之聲?!鄙?,加尚也。豐氏曰:“言禹之樂,過于文王之樂?!泵献釉唬骸昂我匝灾??”曰:“以追蠡?!弊?,音堆。蠡,音禮。豐氏曰:“追,鐘紐也。周禮所謂旋蟲是也。蠡者,嚙木蟲也。言禹時(shí)鐘在者,鐘紐如蟲嚙而欲絕,蓋用之者多,而文王之鐘不然,是以知禹之樂過于文王之樂也?!痹唬骸笆寝勺阍??城門之軌,兩馬之力與?”與,平聲。豐氏曰:“奚足,言此何足以知之也。軌,車轍跡也。兩馬,一車所駕也。城中之涂容九軌,車可散行,故其轍跡淺;城門惟容一車,車皆由之,故其轍跡深。蓋日久車多所致,非一車兩馬之力,能使之然也。言禹在文王前千余年,故鐘久而紐絕;文王之鐘,則未久而紐全,不可以此而議優(yōu)劣也?!贝苏挛牧x本不可曉,舊說相承如此,而豐氏差明白,故今存之,亦未知其是否也。

  齊饑。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復(fù)為發(fā)棠,殆不可復(fù)?!睆?fù),扶又反。先時(shí)齊國嘗饑,孟子勸王發(fā)棠邑之倉,以振貧窮。至此又饑,陳臻問言齊人望孟子復(fù)勸王發(fā)棠,而又自言恐其不可也。孟子曰:“是為馮婦也。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⒇?fù)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笔謭?zhí)曰搏。卒為善士,后能改行為善也。之,適也。負(fù),依也。山曲曰嵎。攖,觸也。笑之,笑其不知止也。疑此時(shí)齊王已不能用孟子,而孟子亦將去矣,故其言如此。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程子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愿,則是命也。不可謂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庇薨矗翰荒芙匀缙湓?,不止為貧賤。蓋雖富貴之極,亦有品節(jié)限制,則是亦有命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背套釉唬骸叭柿x禮智天道,在人則賦于命者,所稟有厚薄清濁,然而性善可學(xué)而盡,故不謂之命也?!睆堊釉唬骸瓣虌胫且?,而不知仲尼。是非命邪?”愚按:所稟者厚而清,則其仁之于父子也至,義之于君臣也盡,禮之于賓主也恭,智之于賢否也哲,圣人之于天道也,無不吻合而純亦不已焉。薄而濁,則反是,是皆所謂命也?;蛟弧罢摺碑?dāng)作否,“人”衍字,更詳之。愚聞之師曰:“此二條者,皆性之所有而命于天者也。然世之人,以前五者為性,雖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后五者為命,一有不至,則不復(fù)致力,故孟子各就其重處言之,以伸此而抑彼也。張子所謂‘養(yǎng)則付命于天,道則責(zé)成于己’。其言約而盡矣?!?br />
  浩生不害問曰:“樂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壁w氏曰:“浩生,姓;不害,名,齊人也?!薄昂沃^善?何謂信?”不害問也。曰:“可欲之謂善,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惡者必可惡。其為人也,可欲而不可惡,則可謂善人矣。有諸己之謂信。凡所謂善,皆實(shí)有之,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是則可謂信人矣。張子曰:“志仁無惡之謂善,誠善于身之謂信。”充實(shí)之謂美,力行其善,至于充滿而積實(shí),則美在其中而無待于外矣。充實(shí)而有光輝之謂大,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則德業(yè)至盛而不可加矣。大而化之之謂圣,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無復(fù)可見之跡,則不思不勉、從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為矣。張子曰:“大可為也,化不可為也,在熟之而已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程子曰:“圣不可知,謂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測(cè)。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睒氛?,二之中,四之下也?!鄙w在善信之閑,觀其從于子敖,則其有諸己者或未實(shí)也。張子曰:“顏淵、樂正子皆知好仁矣。樂正子志仁無惡而不致于學(xué),所以但為善人信人而已;顏?zhàn)雍脤W(xué)不倦,合仁與智,具體圣人,獨(dú)未至圣人之止耳?!背套釉唬骸笆恐y者,在有諸己而已。能有諸己,則居之安,資之深,而美且大可以馴致矣。徒知可欲之善,而若存若亡而已,則能不受變于俗者鮮矣?!币显唬骸白钥捎?,至于圣而不可知之神,上下一理。擴(kuò)充之至于神,則不可得而名矣。”

  孟子曰:“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歸,斯受之而已矣。墨氏務(wù)外而不情,楊氏太簡(jiǎn)而近實(shí),故其反正之漸,大略如此。歸斯受之者,憫其陷溺之久,而取其悔悟之新也。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狈烹?,放逸之豕豚也。苙,闌也。招,罥也,羈其足也。言彼既來歸,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此章見圣賢之于異端,距之甚嚴(yán),而于其來歸,待之甚恕。距之嚴(yán),故人知彼說之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義之盡也。

  孟子曰:“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緩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離?!闭髻x之法,歲有常數(shù),然布縷取之于夏,粟米取之于秋,力役取之于冬,當(dāng)各以其時(shí);若幷取之,則民力有所不堪矣。今兩稅三限之法,亦此意也。尹氏曰“言民為邦本,取之無度,則其國危矣?!?br />
  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尹氏曰:“言寶得其寶者安,寶失其寶者危。”  盆成括仕于齊。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見殺。門人問曰:“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曰:“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迸璩?,姓;括,名也。恃才妄作,所以取禍。徐氏曰:“君子道其常而已。括有死之道焉,設(shè)使幸而獲免,孟子之言猶信也?!?br />
  孟子之滕,館于上宮。有業(yè)屨于牖上,館人求之弗得。館,舍也。上宮,別宮名。業(yè)屨,織之有次業(yè)而未成者,蓋館人所作,置之牖上而失之也。或問之曰:“若是乎從者之廋也?”曰:“子以是為竊屨來與?”曰:“殆非也。夫子之設(shè)科也,往者不追,來者不距。茍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睆?、為,并去聲。與,平聲。夫子,如字,舊讀為扶余者非?;騿栔?,問于孟子也。廋,匿也。言子之從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孟子答之,而或人自悟其失,因言此從者固不為竊屨而來,但夫子設(shè)置科條以待學(xué)者,茍以向道之心而來,則受之耳,雖夫子亦不能保其往也。門人取其言,有合于圣賢之指,故記之。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達(dá)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dá)之于其所為,義也。惻隱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為,此仁義之端也。然以氣質(zhì)之偏、物欲之蔽,則于他事或有不能者。但推所能,達(dá)之于所不能,則無非仁義矣。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踰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勝,平聲。充,滿也。穿,穿穴;踰,踰墻,皆為盜之事也。能推所不忍,以達(dá)于所忍,則能滿其無欲害人之心,而無不仁矣;能推其所不為,以達(dá)于所為,則能滿其無穿踰之心,而無不義矣。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shí),無所往而不為義也。此申說上文充無穿踰之心之意也。蓋爾汝人所輕賤之稱,人雖或有所貪昧隱忍而甘受之者,然其中心必有慚忿而不肯受之之實(shí)。人能即此而推之,使其充滿無所虧缺,則無適而非義矣。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踰之類也。”餂,音忝。餂,探取之也。今人以舌取物曰餂,即此意也。便佞隱默,皆有意探取于人,是亦穿踰之類。然其事隱微,人所易忽,故特舉以見例。明必推無穿踰之心,以達(dá)于此而悉去之,然后為能充其無穿踰之心也。

  孟子曰:“言近而指遠(yuǎn)者,善言也;守約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帶而道存焉。施,去聲。古人視不下于帶,則帶之上,乃目前常見至近之處也。舉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為言近而指遠(yuǎn)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此所謂守約而施博也。人病舍其田而蕓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輕。”舍,音舍。此言不守約而務(wù)博施之病。

  孟子曰:“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性者,得全于天,無所污壞,不假修為,圣之至也。反之者,修為以復(fù)其性,而至于圣人也。程子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語,蓋自孟子發(fā)之。”呂氏曰:“無意而安行,性者也,有意利行,而至于無意,復(fù)性者也。堯舜不失其性,湯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則一也?!眲?dòng)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為生者也;經(jīng)德不回,非以干祿也;言語必信,非以正行也。中、為、行,并去聲。細(xì)微曲折,無不中禮,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中,而非有意于中也。經(jīng),常也?;兀?。三者亦皆自然而然,非有意而為之也,皆圣人之事,性之之德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法者,天理之當(dāng)然者也。君子行之,而吉兇禍福有所不計(jì),蓋雖未至于自然,而已非有所為而為矣。此反之之事,董子所謂“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jì)其功”,正此意也。程子曰:“動(dòng)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行法以俟命者,‘朝聞道夕死可矣’之意也?!眳问显唬骸胺ㄓ纱肆ⅲ纱顺?,圣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圣人性之,君子所以復(fù)其性也。”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說,音稅。藐,音眇。趙氏曰:“大人,當(dāng)時(shí)尊貴者也。藐,輕之也。巍巍,富貴高顯之貌。藐焉而不畏之,則志意舒展,言語得盡也。”堂高數(shù)仞,榱題數(shù)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shù)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qū)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榱,楚危反。般,音盤。樂,音洛。乘,去聲。榱,桷也。題,頭也。食前方丈,饌食列于前者,方一丈也。此皆其所謂巍巍然者,我雖得志,有所不為,而所守者皆古圣賢之法,則彼之巍巍者,何足道哉!楊氏曰:“孟子此章,以己之長,方人之短,猶有此等氣象,在孔子則無此矣?!?br />
  孟子曰:“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庇?,如口鼻耳目四支之欲,雖人之所不能無,然多而不節(jié),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學(xué)者所當(dāng)深戒也。程子曰:“所欲不必沈溺,只有所向便是欲?!?br />
  曾皙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羊棗。羊棗,實(shí)小黑而圓,又謂之羊矢棗。曾子以父嗜之,父歿之后,食必思親,故不忍食也。公孫丑問曰:“膾炙與羊棗孰美?”孟子曰:“膾炙哉!”公孫丑曰:“然則曾子何為食膾炙而不食羊棗?”曰:“膾炙所同也,羊棗所獨(dú)也。諱名不諱姓,姓所同也,名所獨(dú)也?!比饴櫠兄疄槟?。炙,炙肉也。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jiǎn),進(jìn)取,不忘其初?!鬃釉陉?,何思魯之狂士?”盍,何不也??窈?jiǎn),謂志大而略于事。進(jìn)取,謂求望高遠(yuǎn)。不忘其初,謂不能改其舊也。此語與論語小異。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獧乎!狂者進(jìn)取,獧者有所不為也’??鬃迂M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獧,音絹。不得中道,至有所不為,據(jù)論語亦孔子之言。然則孔子字下當(dāng)有曰字。論語道作行,獧作狷。有所不為者,知恥自好,不為不善之人也??鬃迂M不欲中道以下,孟子言也?!案覇柡稳缢箍芍^狂矣?”萬章問。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鼻購垼?,字子張。子桑戶死,琴張臨其喪而歌。事見莊子。雖未必盡然,要必有近似者。曾皙見前篇。季武子死,曾皙倚其門而歌,事見檀弓。又言志異乎三子者之撰,事見論語。牧皮,未詳“何以謂之狂也?”萬章問。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嘐,火交反。行,去聲。嘐嘐,志大言大也。重言古之人,見其動(dòng)輒稱之,不一稱而已也。夷,平也。掩,覆也。言平考其行,則不能覆其言也。程子曰:“曾皙言志,而夫子與之。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謂狂也?!笨裾哂植豢傻?,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此因上文所引,遂解所以思得獧者之意???,有志者也;獧,有守者也。有志者能進(jìn)于道,有守者不失其身。屑,潔也孔子曰:‘過我門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鄉(xiāng)原乎!鄉(xiāng)原,德之賊也?!痹唬骸昂稳缢箍芍^之鄉(xiāng)原矣?”鄉(xiāng)人,非有識(shí)者。原,與愿同。荀子“原愨”,字皆讀作愿,謂謹(jǐn)愿之人也。故鄉(xiāng)里所謂愿人,謂之鄉(xiāng)原??鬃右云渌频露堑?,故以為德之賊。過門不入而不恨之,以其不見親就為幸,深惡而痛絕之也。萬章又引孔子之言而問也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顧行,行不顧言,則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幦幻挠谑酪舱撸青l(xiāng)原也?!毙?,去聲。踽,其禹反。閹,音奄。踽踽,獨(dú)行不進(jìn)之貌。涼涼,薄也,不見親厚于人也。鄉(xiāng)原譏狂者曰:何用如此嘐嘐然,行不掩其言,而徒每事必稱古人邪?又譏狷者曰:何必如此踽踽涼涼,無所親厚哉?人既生于此世,則但當(dāng)為此世之人,使當(dāng)世之人皆以為善則可矣,此鄉(xiāng)原之志也。閹,如奄人之奄,閉藏之意也。媚,求悅于人也。孟子言此深自閉藏,以求親媚于世,是鄉(xiāng)原之行也。萬子曰:“一鄉(xiāng)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孔子以為德之賊,何哉?”原,亦謹(jǐn)厚之稱,而孔子以為德之賊,故萬章疑之。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呂侍講曰:“言此等之人,欲非之則無可舉,欲刺之則無可刺也?!绷魉渍?,風(fēng)俗頹靡,如水之下流,眾莫不然也。污,濁也。非忠信而似忠信,非廉潔而似廉潔??鬃釉唬骸異核贫钦撸簮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xiāng)原,恐其亂德也?!瘣?,去聲。莠,音有。孟子又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莠,似苗之草也。佞,才智之稱,其言似義而非義也。利口,多言而不實(shí)者也。鄭聲,淫樂也。樂,正樂也。紫,閑色。朱,正色也。鄉(xiāng)原不狂不獧,人皆以為善,有似乎中道而實(shí)非也,故恐其亂德。君子反經(jīng)而已矣。經(jīng)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狈?,復(fù)也。經(jīng),常也,萬世不易之常道也。興,興起于善也。邪慝,如鄉(xiāng)原之屬是也。世衰道微,大經(jīng)不正,故人人得為異說以濟(jì)其私,而邪慝幷起,不可勝正,君子于此,亦復(fù)其常道而已。常道既復(fù),則民興于善,而是非明白,無所回互,雖有邪慝,不足以惑之矣。尹氏曰:“君子取夫狂獧者,蓋以狂者志大而可與進(jìn)道,獧者有所不為,而可與有為也。所惡于鄉(xiāng)原,而欲痛絕之者,為其似是而非,惑人之深也。絕之之術(shù)無他焉,亦曰反經(jīng)而已矣?!?br />
  孟子曰:“由堯舜至于湯,五百有余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趙氏曰:“五百歲而圣人出,天道之常;然亦有遲速,不能正五百年,故言有余也?!币显唬骸爸?,謂知其道也。”由湯至于文王,五百有余歲,若伊尹、萊朱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趙氏曰:“萊朱,湯賢臣?!被蛟唬骸凹粗衮骋?,為湯左相?!庇晌耐踔劣诳鬃?,五百有余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散,素亶反。散,氏;宜生,名;文王賢臣也。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shí)其大者,不賢者識(shí)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xué)?”此所謂聞而知之也。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yuǎn)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绷质显唬骸懊献友钥鬃又两駮r(shí)未遠(yuǎn),鄒魯相去又近,然而已無有見而知之者矣;則五百余歲之后,又豈復(fù)有聞而知之者乎?”愚按:此言,雖若不敢自謂已得其傳,而憂后世遂失其傳,然乃所以自見其有不得辭者,而又以見夫天理民彝不可泯滅,百世之下,必將有神會(huì)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終,歷序群圣之統(tǒng),而終之以此,所以明其傳之有在,而又以俟后圣于無窮也,其指深哉!有宋元豐八年,河南程顥伯淳卒。潞公文彥博題其墓曰:“明道先生?!倍涞茴U正叔序之曰:“周公歿,圣人之道不行;孟軻死,圣人之學(xué)不傳。道不行,百世無善治;學(xué)不傳,千載無真儒。無善治,士猶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諸人,以傳諸后;無真儒,則天下貿(mào)貿(mào)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滅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傳之學(xué)于遺經(jīng),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圣人之道渙然復(fù)明于世。蓋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學(xué)者于道不知所向,則孰知斯人之為功?不知所至,則孰知斯名之稱情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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