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銘箴

文心雕龍譯注 作者:陸侃如,牟世金


  《銘箴》是《文心雕龍》的第十一篇。銘、箴是我國古代兩種較早的韻文。本篇講到的一些具體作品,如黃帝、夏禹、成湯等人的銘,夏、商兩代的箴,雖為后人偽托,但從大量史料和文物來看,劉勰“盛于三代”之說,基本上是符合史實的;至少在商、周兩代,這方面的作品是大量產(chǎn)生了。漢魏以后,除碑文漸盛而“以石代金”外,這兩種文體都如劉勰所說“罕施后代”了。所以,本篇正反映了銘、箴二體在我國古代從產(chǎn)生、盛行到漸衰這一過程的基本面貌。

  全篇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講“銘”的意義和發(fā)展情況,第二部分講“箴”的意義和發(fā)展情況,第三部分講銘、箴二體的同異及其基本寫作特點。古代這方面優(yōu)秀的作品是不多的,本篇對有關(guān)作家作品的評論,也是批評多而肯定少。但無論批評或肯定,都有一些很不恰當。如對張載的《劍閣銘》,崔骃、胡廣的《百官箴》,都評價太高;對李尤、王朗作品的批判,卻是從狹隘的封建觀念出發(fā),批的并不正確。但劉勰對銘、箴二體總的要求,是內(nèi)容要有警戒過失的實際作用,文辭必須簡明確切;而對那種荒誕不實的神怪之說,則發(fā)出了“可怪”、“可笑”的尖銳批判。在南朝形式主義文風盛行之下,這是有一定現(xiàn)實意義的。

 ?。ㄒ唬 ∥舻圮幙梯洝滓藻鲞`1;大禹勒筍簴而招諫2;成湯盤盂3,著“日新”之規(guī)4;武王《戶》、《席》5,題必戒之訓6;周公“慎言”于《金人》7;仲尼“革容”于欹器8。則先圣鑒戒9,其來久矣。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10,審用貴乎盛德。蓋臧武仲之論銘也11,曰:“天子令德12,諸侯計功,大夫稱伐13?!毕蔫T九牧之金鼎14,周勒肅慎之楛矢15,“令德”之事也16;呂望銘功于昆吾17,仲山鏤績于庸器18,“計功”之義也;魏顆紀勛于景鐘19,孔悝表勤于衛(wèi)鼎20,“稱伐”之類也。若乃飛廉有石槨之錫21,靈公有蒿里之謚22;銘發(fā)幽石23,吁可怪矣24!趙靈勒跡于番吾25,秦昭刻博于華山26;夸誕示后27,吁可笑也!詳觀眾例,銘義見矣。至于始皇勒岳28,政暴而文澤,亦有疏通之美焉29。若班固《燕然》之勒30,張昶《華陰》之碣31,序亦盛矣32。蔡邕銘思33,獨冠古今。橋公之《鉞》34,吐納典謨35;朱穆之《鼎》36,全成碑文37,溺所長也38。至如敬通雜器39,準矱戒銘40,而事非其物,繁略違中。崔骃品物41,贊多戒少;李尤積篇42,義儉辭碎43。蓍龜神物44,而居博弈之中45;衡斛嘉量46,而在臼杵之末47:曾名品之未暇,何事理之能閑哉48!魏文九寶49,器利辭鈍50。唯張載《劍閣》51,其才清采。迅足駸駸52,后發(fā)前至;勒銘岷、漢53,得其宜矣。

  〔譯文〕

  相傳從前軒轅黃帝在車廂、案桌等物上雕刻銘文,用以幫助自己警惕過錯;夏禹曾在樂器架上雕刻銘文,表示希望聽取他人的意見;商湯王的《盤銘》,提出“一天要比一天新”的規(guī)勸;周武王的《戶銘》、《席四端銘》等,寫了必須警戒的教訓;周公在《金人銘》中,強調(diào)“語言要謹慎”;孔子在魯桓公廟中,見到欹器而激動得變了臉色。可見先代圣賢,長期以來就注重鑒戒了。銘,就是名稱,觀察器物必須了解它的名稱。正定名稱而明確其作用,是為了重視言行謹慎這種美德。魯國的臧武仲論銘曾說:“寫銘文,對天子應以頌揚其美德為主,對諸侯應以肯定其功績?yōu)橹?,對大夫則只能稱贊其征伐的勞苦?!比缦拇弁跤械?,九州的首領便送上金屬,鑄成金鼎;周代帝王為了傳示其美德于后代,便在肅慎國送來的箭上雕刻銘文。這就是關(guān)于頌揚美德的例子。呂望輔助周武王的功績,曾用金屬鑄成銘文;仲山甫輔佐周宣王的功績,也曾刻在周代的記功器上。這就是關(guān)于肯定功績的例子。晉國魏顆的戰(zhàn)功,曾刻在晉國的景公鐘上;衛(wèi)國孔悝祖先勤于國事的功勞,曾記在孔悝的《鼎銘》中。這就是只稱征伐之勞的例子。至如說飛廉得到天賜的石槨,衛(wèi)靈公得到黃泉之下的謚號;銘文竟出現(xiàn)在地下的石槨上,這就太奇怪了!又說趙武靈王曾派人在番吾山上刻他的大腳印,秦昭王叫人在華山上刻了個大棋局:都是用虛夸不實的銘刻來顯示后人,這就很可笑了!仔細看看以上正反兩面的例子,銘文的意義就很清楚了。到秦始皇時,有《泰山》、《瑯玡臺》等山岳的刻石,雖然秦代政治殘暴,這些刻石的文辭卻較為潤澤,也還有其暢達之美。到了漢代,如班固的《封燕然山銘》,張昶的《西岳華山堂闕碑銘》,其序文也寫得很長了。蔡邕的銘文,更是獨冠古今。如歌頌橋玄的《黃鉞銘》,模仿《尚書》;歌頌朱穆的《鼎銘》,就完全寫成碑文了;這是蔡邕慣于寫碑文的原因。至于馮衍所寫刀、杖、車等雜器的銘文,雖取法周武王,卻寫得事不稱物,詳略不當。此外,崔骃品量器物的銘文,贊頌多而警戒少;李尤寫的大量銘文,內(nèi)容單薄,文辭瑣碎。他把蓍龜之類神物的銘文,和戲玩的《圍棋銘》攙雜在一起;把寫衡量器的《權(quán)衡銘》,放在關(guān)于杵臼的銘文之后。李尤在品量器物名稱上,還沒有來得及做好,怎能熟知事物的道理呢!曹丕寫了九種寶物的《劍銘》,所講的刀劍是銳利的,文辭卻很平鈍。只有張載的《劍閣銘》,寫得清明而有辭采。他的銘文有如快馬疾馳,后來居上;晉武帝下令把《劍閣銘》刻在氓山、漢水之間,那是得到適當?shù)奶幹昧??!  沧⑨尅?br />
  1 帝軒:指黃帝,傳說中的古代帝王。輿:車箱。幾:案。相傳黃帝在輿、幾上刻有銘文。《路史·疏仡(yì意)紀》所載黃帝《中幾之銘》,顯然是后人偽托。弼(bì必)違:糾正過失。弼:輔正。
  2 大禹:即夏禹,夏王朝的第一個帝王。勒:刻。筍簴(sǔnjù損具):即簨簴,鐘磐的架子,橫木叫筍,旁柱叫簴。《鬻(yù玉)子》所載夏禹在簨簴上刻的銘文,也是后人偽托的。諫:規(guī)勸的意見。
  3 成湯:商王朝的第一個帝王。盤盂:食器。這里指傳為湯的《盤銘》。
  4 日新:《禮記·大學》載湯的《盤銘》是:“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边@個銘文也是后人偽托的。規(guī):勸正。
  5 武王:周武王,周王朝的第一個帝王?!稇簟贰断罚褐浮稇翥憽贰ⅰ断亩算憽?,均載《大戴禮記·武王踐阼》,也是后人偽托。
  6 必戒之訓:指周武王銘文中所講必須警戒的教訓,如《席四端銘》中的“安樂必敬”、“無行可悔”等。
  7 周公:周武王之弟,名旦,周初重要功臣?!督鹑恕罚骸墩f苑·敬慎》篇說孔子曾在周朝太廟陛前看到金人(銅像),背上刻有銘文,即《金人銘》。全文以多言為戒,第一句是“我古之慎言人也”。此銘傳為黃帝六銘之一,自然是偽托;劉勰認為是周公所作,可能由于此銅像是周初鑄成;銘文中的“安樂必戒,無行所悔”等句子,和傳為周武王所作銘文中的“安樂必敬”、“無行可悔”相似。
  8 仲尼:孔子字仲尼。革容:臉色因激動而變化。《淮南子·道應訓》中說,孔子在魯桓公廟見到欹(qī欺)器而“革容”。敬器:古代貴族宗廟中的器具,空的時候是傾斜的,盛水適中就正立,盛水過多就傾覆??鬃右婌テ鞯墓适拢钕纫娪凇盾髯印ゅ蹲?,其中有魯桓公廟守廟者向孔子解釋的話:“此蓋為宥坐之器?!卞锻?,宥坐即置于座右。紀昀謂“欹器不言有銘,此句未詳”。其實,欹器本身就是放在座側(cè)以為警戒之物。漢以后的《座右銘》正取此意。
  9 先圣:指上述黃帝、夏禹、商湯、周武王、周公、孔子等。
  10 “觀器”二句:唐寫本作:“親器必名焉,正名審用,貴乎慎德。”“親器”誤,仍應為“觀器”。譯文據(jù)“觀器必名焉,正名審用,貴乎慎德”。正名:孔子針對春秋末年的政局,提出“必也正名”(《論語·子路》)的主張,原指正定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名分。這里借指正定器物的名稱。審:明。慎德:謹慎之德。
  11 臧武仲:春秋時魯國的大夫。他論銘的話,見《左傳·襄公十九年》。原話是:“夫銘,天子令德,諸侯言時計功,大人稱伐?!?br />  12 令德:美德。這里指銘其美德。
  13 稱伐:指銘其征伐之勞。
  14 九牧:九州之長。金鼎:《左傳·宣公三年》中說,夏王曾使九州之長獻金屬鑄鼎。這里也未提到鼎銘,只說鼎上鑄了百物之形。
  15 肅慎:古國名。約在黑龍江省東南部。楛(hù戶)矢:箭。楛:木名,莖可做箭桿?!秶Z·魯語》說,周武王時,肅慎國進獻楛矢,為了垂示后代,曾在箭上刻了銘文。
  16 令德之事:《左傳·宣公三年》說,由于“夏之方有德”,所以九州牧獻金鑄鼎;《國語·魯語下》說,周武王“欲昭其令德之致遠”,才在箭上刻銘。所以說二例都是有關(guān)“令德之事”。
  17 呂望:本姓姜,名尚,周初重要功臣。昆吾:傳為古代產(chǎn)鐵山名,也是善冶鐵的工匠名。蔡邕《銘論》中講到,呂望為周太師,“其功銘于昆吾之冶”。銘文今不存。
  18 仲山:指仲山甫,周宣王時的卿士。鏤(lòu漏):雕刻??儯汗ΑS蛊鳎河浌Φ你~器。《后漢書·竇憲傳》載有仲山甫的鼎銘。
  19 魏顆:春秋時晉國將領?!秶Z·晉語七》載晉悼公說,魏顆因打敗秦軍,曾刻其功勞于景公鐘上。景鐘:即景公鐘。這個銘文今不傳。
  20 孔悝(kuī虧):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抖Y記·祭統(tǒng)》載孔悝的《鼎銘》,贊美其祖先的功績。勤:勞苦?!抖︺憽分杏小捌淝诠?,夙夜不解(懈)”等話。
  21 飛廉:有的史書作“蜚廉”,商紂王的臣下,秦國的祖先?!妒酚洝で乇炯o》載周滅紂后,蜚廉在霍山筑壇祭紂王時,得到一個刻有銘文的石槨,銘文說此槨是天賜給蜚廉的。槨:棺材的套棺。錫:賞賜。
  22 靈公:指春秋時衛(wèi)靈公?!肚f子·則陽》中說,衛(wèi)靈公死后,在掘土埋葬時,發(fā)現(xiàn)地下一口刻有銘文的石槨,銘文說:靈公將奪得這個葬地。蒿(hāo好陰)里,在泰山下,相傳是人死后聚集的地方。謚(shì市):帝王死后加以封號。“靈公”是謚號,石槨上的銘文,已有“靈公”這個謚號。
  23 幽石:指埋藏在地下的石槨。
  24 吁(xū需):表示懷疑的驚嘆聲??晒郑猴w廉與衛(wèi)靈公兩個傳說都荒唐無稽,劉勰并不相信。
  25 趙靈:指戰(zhàn)國時趙武靈王,自號主父。番(pán盤)吾:在今河北平山縣南?!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說,趙武靈王曾派人在番吾山上刻一個寬三尺、長五尺的大腳印,并刻上“主父常(嘗)游于此”幾個字。
  26 秦昭:指戰(zhàn)國時秦昭王。博:古代一種棋局游戲。華山:在今陜西東部?!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又說,秦昭王曾叫人到山上用松柏之心做個大型局戲,并刻上“昭王常(嘗)與天神博于此”幾個字。
  27 誕:虛妄不實。
  28 始皇:即秦始皇。岳:指泰山等山岳。《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載有《泰山刻石》、《瑯玡臺刻石》等,都是李斯寫以歌頌秦始皇的。
  29 疏通:指文辭暢達。
  30 班固:字孟堅,東漢初年史學家、文學家,《燕(yān煙)然》:指班固的《封燕然山銘》。這篇銘是歌頌竇憲北征的功績。載《文選》卷五十六及《后漢書·竇憲傳》。燕然山: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
  31 張昶(chǎng廠):字文舒,漢末作家?!度A陰》:指張昶(一作張旭)的《西岳華山堂闕碑銘》。華山在華陰(今陜西華陰縣)之南,所以用華陰指華山。碣(jié節(jié)):圓頂形的石碑。
  32 序亦盛:班固的《封燕然山銘》,和張昶的《西岳華山堂闕碑銘》,都有很長的序文。
  33 蔡邕(yōng庸):字伯喈(jiē階),漢末著名學者、文學家,以長于碑銘稱著。
  34 橋公:名玄,字公祖,漢末大官僚?!躲X》:蔡邕有《黃鉞銘》,歌頌橋玄為度遼將軍時的安邊之功。銘存,見《全后漢文》卷七十四。鉞(yuè月):兵器,似斧。
  35 吐納:指模仿。典謨:指《尚書》,因其中有《堯典》、《皋陶(yáo搖)謨》等篇。
  36 朱穆:字公叔,東漢中年文人。蔡邕的《鼎銘》是歌頌朱穆的。銘存,載《全后漢文》卷七十四。
  37 全成碑文,《鼎銘》敘朱穆的家世及其一生經(jīng)歷,和碑體已完全一樣了。
  38 溺(nì逆)所長:蔡邕特長于寫碑文(參看本書《誄碑》篇),《全后漢文》輯其碑文四十余篇。溺:沉迷,溺愛,指蔡邕慣于寫碑文。
  39 敬通:馮衍字敬通,東漢初年作家。雜器:指他的《刀陽銘》、《刀陰銘》、《杖銘》、《車銘》等,見《全后漢文》卷二十。
  40 矱(yuē曰):法度,這里作動詞用。戒銘,唐寫本作“武銘”,指傳為周武王的《席四端銘》、《杖銘》等。譯文據(jù)“武銘”。
  41 崔骃(yīn音):字亭伯,東漢中年作家。品:評量。崔骃有《樽銘》、《刀劍銘》、《扇銘》等,見《全后漢文》卷四十四。
  42 李尤:字伯仁,東漢中年作家?!度鬂h文》卷五十輯其尚存銘文,有《河銘》、《洛銘》第八十四篇。
  43 義儉:內(nèi)容很少,意義不大。
  44 蓍(shī師)龜:占卜用的蓍草和龜甲。這里指李尤有關(guān)蓍龜?shù)你懳?,今不存?br />  45 博弈(yì意):圍棋。這里指李尤的《圍棋銘》,今存。
  46 衡斛(hú胡):衡量之器。這里指李尤的《權(quán)衡銘》,今存。斛:十斗。嘉量:量器名。《周禮·考工記》所載量銘中說:“嘉量既成,以觀(示)四國;永啟厥后,茲器維則?!眲③脑谶@里以“嘉量”和“神物”并用,指好的量器。
  47 臼(jiù舊)杵(chǔ楚):唐寫本作“杵臼”,舂米用的器具。這里指李尤有關(guān)杵臼的銘文,今不存。
  48 閑:即嫻,熟練。
  49 魏文:魏文帝曹丕,字子桓,三國時作家。九寶:曹丕《典論·劍銘》中講到九種寶器:三把劍、三把馬刀,兩把匕首和一把露陌刀。這里是用“九寶”指《劍銘》。銘存不完。
  50 辭鈍:文辭一般化。鈍:質(zhì)魯。
  51 張載:字孟陽,西晉作家。劍閣:在今四川北部大小劍山之間。這里指張載的《劍閣銘》。銘文載《文選》卷五十六、《晉書·張載傳》。
  52 駸駸(qīn親):馬跑得快的樣子。這里借喻張載的文才。張載是很平庸的作家,劉勰的評價有些過分。
  53 勒銘:唐寫本作“詔銘”,譯文據(jù)“詔銘”。岷、漢:岷山和漢水,今四川、陜西之間的地區(qū)?!稌x書·張載傳》中講到,張載的《劍閣銘》,“武帝遣使鐫(刻)之于劍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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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箴者1,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2。斯文之興,盛于三代。夏、商二箴3,余句頗存。及周之辛甲百官箴一篇4,體義備焉5。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于后羿6,楚子訓民于“在勤”7。戰(zhàn)代以來8,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9。至揚雄稽古10,始范《虞箴》11,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12。及崔、胡補綴13,總稱《百官》,指事配位,鞶鑒可征14,信所謂追清風于前古15,攀辛甲于后代者也。至于潘勖《符節(jié)》16,要而失淺;溫嶠《傅臣》17,博而患繁;王濟《國子》18,引廣事雜19;潘尼《乘輿》20,義正體蕪21:凡斯繼作,鮮有克衷22。至于王朗《雜箴》23,乃置巾、履24,得其戒慎,而失其所施25。觀其約文舉要,憲章戒銘26,而水火井灶27,繁辭不已,志有偏也。

  〔譯文〕

  箴,就是針刺,用以批評過錯,防止禍患,好比治病的石針。這種文體興起后,盛行于夏、商、周三代?!断捏稹泛汀渡腆稹罚€留下幾個殘余句子。周代的辛甲,要求各種官吏都寫箴辭,用以針刺天子的過失。其中只有《虞人之箴》一篇,箴體的格式和內(nèi)容都比較完備。到春秋時期,這種文體逐漸少起來,但還未衰絕。所以晉國魏絳曾用《虞人之箴》中講的后羿,來諷諫晉君;楚莊王曾用“民生在勤”等話來箴戒國人。戰(zhàn)國以后,拋棄道德,專求有功;因此,銘辭代之而興,箴文就基本上絕跡了。到了漢代,揚雄考古,才模仿《虞人之箴》,寫了卿尹、州牧等各種官吏的箴文共二十五篇。后來崔骃、胡廣等又加以補寫,總稱為《百官箴》。按照不同的官位,提出應該箴戒的事項,充分發(fā)揮鑒戒的作用,這就可說是學習古人的清風,繼承辛甲的做法了。漢末潘勖的《符節(jié)箴》,比較簡要,卻失于膚淺;東晉溫嶠的《侍臣箴》,內(nèi)容廣博,卻過于繁雜;西晉王濟的《國子箴》,雖然旁征博引,內(nèi)容卻很貧乏;潘尼的《乘輿箴》,內(nèi)容正確,但又寫得過于蕪雜:所有這些相繼出現(xiàn)的作品,很少寫得恰到好處。至于魏國王朗的《雜箴》,把頭巾、鞋子也寫了進去,雖也有了戒慎的意義,但在箴中寫這種東西是不恰當?shù)??!峨s箴》的文詞簡明扼要,是學周武王的銘寫的;但它寫一些水火井灶之類,就顯得拉雜不已了,這是立意不正造成的。

  〔注釋〕

  1 箴(zhén真)者:唐寫本作“箴者,針也”。譯文據(jù)唐寫本。箴:勸告。針:針刺治病。
  2 針石:即石針,古代用石針治病。
  3 夏商二箴:《周書·文傳解》引到《夏箴》數(shù)句,《呂氏春秋·應同》引到《商箴》數(shù)句。但這些未必是夏商時的作品。
  4 “及周之辛甲”句:唐寫本作:“周之辛甲,百官箴闕,唯《虞箴》一篇?!弊g文據(jù)此。辛甲:原來是商臣,后做周文王的大史。百官箴闕:據(jù)《左傳·襄公四年》,辛甲曾“命百官官箴王闕”。闕:過失。《虞箴》:指《虞人之箴》,見《左傳·襄公四年》。
  5 體義:指箴這種文體的基本格式和內(nèi)容。
  6 魏絳:春秋時晉國人?!蹲髠鳌は骞哪辍氛f,魏絳曾引《虞人之箴》諫晉君。后羿(yì義):傳為夏代有窮國的君主,善于射箭?!队萑酥稹分性v到后羿因射獵而忘國事,所以魏絳用來勸告晉君不要荒于田獵。
  7 楚子:指楚莊王。在勤:《左傳·宣公十二年》載欒(luán攣)武子說,楚莊王經(jīng)常教育國人,曾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則不匱。”
  8 戰(zhàn)代:戰(zhàn)國時代。
  9 委:唐寫本作“萎”,譯文據(jù)“萎”字。萎:衰。
  10 揚雄:字子云,西漢末年文學家?;翰榭肌?br />  11 范:模范,這里作動詞用,指學習,模仿。
  12 卿尹州牧:均官名,這里指揚雄所作《冀州箴》、《司空箴》、《宗正卿箴》等二十多篇各種官吏的箴文。載《全漢文》卷五十四。
  13 崔:指東漢文人崔骃、崔瑗父子。胡:胡廣,字伯始,東漢大官僚。他們繼揚雄補寫各種官吏的箴文,共四十八篇,叫做《百官箴》?!度鬂h文》輯得崔七篇(卷四十四)、崔瑗九篇(卷四十五)、胡廣三篇(卷五十六)。
  14 鞶(pán盤):官服的大帶。鑒:鏡,指裝飾在鞶帶上的鏡。據(jù)《左傳·莊公二十一年》“王以后(皇后)之鞶鑒于之”句注,鞶鑒原是“古之遺服”或“婦人之物”,可見劉勰所說“鞶鑒”不是實指其物,而主要是取“鑒”的鑒戒之意。征:驗證。
  15 信所謂:唐寫本作“可謂”,無“信”字。譯文據(jù)“可謂”二字。
  16 潘勖(xù續(xù)):字元茂,漢末作家。他的《符節(jié)箴》已亡。
  17 溫嶠(qiáo橋):字太真,東晉初文人。傅臣:唐寫本作“侍臣”。譯文據(jù)“侍臣”,指溫嶠的《侍臣箴》(見《藝文類聚》卷十六)。
  18 王濟:字武子,西晉文人。他的《國子箴》已亡。
  19 引廣事雜:唐寫本作“引多而事寡”,譯文據(jù)此。
  20 潘尼:字正叔,西晉文人。他的《乘輿箴》載《晉書·潘尼傳》。
  21 義正:《乘輿箴》雖從封建統(tǒng)治者長治久安的愿望出發(fā),但其中講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故人主所患,莫甚于不知其過,而所美莫美于好聞其過”等,劉勰評以“義正”,在當時是有可取之處的。
  22 衷:中,恰到好處。
  23 王朗:字景興,三國時魏國文人。他的《雜箴》只殘存數(shù)句,見《藝文類聚》卷八十。
  24 巾:指頭巾。履:鞋。
  25 失其所施,劉勰在本篇第三部分說:“箴誦于官,銘題于器?!惫糯鹪~多用于箴戒帝王,王朗在《雜箴》中講到巾、履之類,所以劉勰認為用非其所。
  26 憲章:法度。這里用作動詞,指學習。戒銘:唐寫本作“武銘”,指周武王的銘文。譯文據(jù)“武銘”。
  27 水火井灶:今存王朗《雜箴》中說:要使冬天像夏天那樣溫暖,沒有火灶怎么行?要使夏天像冬天那樣涼快,沒有井水怎么行?

  (三)

  夫箴誦于官,銘題于器,名目雖異1,而警戒實同。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2。其取事也必核以辨3,其摛文也必簡而深4,此其大要也。然矢言之道蓋闕5,庸器之制久淪6,所以箴銘異用7,罕施于代8。惟秉文君子9,宜酌其遠大焉10?!  沧g文〕

  箴是官吏對帝王諷誦,銘是用來品題器物,它們的名稱和用途雖然不同,但引起警戒的作用是一致的。箴主要用來抵御過失,所以文詞必須準確切實;銘則兼有褒揚贊美的作用,因此,其篇體以弘大潤澤為貴??偟膩碚f,銘和箴所講的事,都必須確實而清楚明白;所用的文詞,都必須簡要而深遠。這就是銘箴二體在寫作上的基本要求。但由于說直話的風氣逐漸消失,記功的制度也長期不存在,所以這兩種文體都不多用,也就很少施行于后代了。今后的作者,應注意取其弘潤、深遠的特點。  〔注釋〕

  1 名目:唐寫本作“名用”。譯文據(jù)“名用”。
  2 弘潤:即《文賦》所說:“銘博約而溫潤?!?br />  3 核:核實,符合事實。辨:明,清楚。
  4 摛(chī吃):發(fā)布。
  5 矢:正直。闕:缺少。
  6 淪:沉沒。
  7 異用:一作“寡用”。譯文據(jù)“寡用”。
  8 罕:稀少。于代:唐寫本作“后代”。譯文據(jù)“后代”。
  9 秉文:寫作。秉:操,持。
  10 酌:擇善而取。遠大:指上面說的弘潤、深遠。本書《定勢》篇說,“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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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贊曰:銘實表器1,箴惟德軌。有佩于言2,無鑒于水3。秉茲貞厲4,敬言乎履5。義典則弘6,文約為美。

  〔譯文〕

  總之,銘主要是彰明器物,箴主要是軌范道理。應該牢記警戒的語言,而不要徒取銘箴的形式。要用這種貞正的勉勵,來警戒人的實際行為。內(nèi)容合于常道就能弘大,文辭則以簡要為美好?!  沧⑨尅?br />
  1 表器:唐寫本作“器表”。表:明,這里作動詞用。
  2 佩:結(jié)于衣帶的裝飾物。這里指銘記于心,佩服不忘。
  3 無鑒于水:《國語·吳語》:伍子胥諫吳王說:“王其盍(何不)亦鑒于人,無鑒于水?!表f昭注:“鑒,鏡也。以人為鏡,見成??;以水為鏡,見形而已?!眲③乃f“無鑒于水”,就是用這個意思。
  4 貞:正。厲:勸勉。
  5 敬言乎履:唐寫本作“敬乎立履”。履:行為,實踐。
  6 典:常道,這里指合于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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