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鎮(zhèn)守武昌大將軍王敦自行驕傲，心知與晉帝乖異，見周訪、祖逖皆亡，遂無忌憚。聞朝中差謝鯤、羊曼、樂道融等往豫州祭逖并贈祖約職，乃問沈充曰：“此行數(shù)子，皆有士望者，可邀之使來相輔，方好行事?！背湓唬骸爸鞴饕娛且??！蹦耸谷私亟舸艘恍腥耍b縻于幕府，以謝鯤、羊曼為長史，日益驕橫矣。按《傳》：王敦字處仲，乃王導(dǎo)從父兄也。少有奇人之目，高傲剛狠。嘗與石崇友善。其時崇與王愷斗尚豪侈，愷置酒會客，敦與王導(dǎo)俱在席間，王愷令女妓吹笛，因失音律，愷即將其妓撾殺之，以示奢濫。一坐人咸驚駭改色，惟王敦神色自若。少焉，愷又使美女勸酒，乃分付曰：“如勸客飲而不盡者，即錐殺汝?！逼涿廊藙裰炼厍?，敦故意推阻不飲。美人再四下情求懇，敦全然不飲。美人悲懼失色，而敦傲然不顧。王導(dǎo)素不能飲，恐行酒美人得罪，亦勉強(qiáng)盡暢飲之。導(dǎo)還，嘆曰：“吾兄處仲心懷剛?cè)蹋橇罱K人也?！毕瘩R潘滔善鑒人，見敦而相之曰：“處仲蜂睛已露，但豺聲未震耳。若不噬人，亦當(dāng)為人所噬?！背跏嗽?，務(wù)自矯勵，雅尚清談，口不言財色，素有重名。帝命任閫外之事，鎮(zhèn)武昌，兵精糧廣，遂專制朝廷，而有問鼎之心。帝畏其橫，乃引劉隗、刁協(xié)等為心膂以防之。敦見隗出鎮(zhèn)淮陰，愈加不平，于是與帝始構(gòu)嫌矣。及祖逖死，遂肆無忌。嘗酒后輒詠魏曹操所作《樂府歌》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因以手中如意敲唾壺為節(jié)以和，至于邊上盡皆敲缺而不之恤，此見其心之不在壺也。謝鯤被羈，知敦有不臣之心，乃終日酣醉，不為理事，敦亦不委以政。一日，問謝鯤曰：“劉隗奸邪，將危社稷。吾欲祛除君側(cè)之惡，卿意以為何如？”鯤曰：“隗誠奸邪，但城狐社鼠，雖欲焚而熏之，恐有礙耳。”敦怒曰：“卿乃庸才，豈達(dá)大體？”遂不聽其諫。次日，敦與錢鳳、沈充私議，設(shè)宴共飲。有侄王舒之子，名充之，字深猷，少最知名，父舒歸京，在王敦處習(xí)學(xué)。敦見其志大肖己，甚愛之，留于身旁教訓(xùn)，與之出則同輿馬，入則共寢食，公事則使其知，私事則相隱晦，充之心中疑訝。是日，惟充、鳳二人夜飲，席間敦有所言，每多顧盻，充之會意，乃佯醉辭酒求睡。敦曰：“汝既醉，恐行著跌，就此帳后榻上少臥，待酒醒到館中去。”充之巴不得聽其議甚，即入帳詐睡不醒。敦欲商量大事，親自入看，見其睡著，故推之，不動。乃出謂錢鳳曰：“吾欲將兵入建康，挾帝誅大臣，去其羽翼，然后再行定奪，卿意以為可乎？”錢鳳曰：“今天下洶洶，人懷異望。欲思晉鼎者，非止明公一人。若不首建大事，恐他人先行，那時欲悔遲矣?！鄙虺溆衷唬骸敖窠抵T臣，除司徒外，馀皆樗櫟庸才，誰為公敵？劉隗、戴淵何足為道？但作速行之，毋落人后。”敦曰：“然則兵事未齊，待各路皆集，方可行移。”三人議至半夜而散。王充之已一切竊聽明白，但恐王敦致疑，乃挖喉假吐于席上，流涎滿口，就以頭垂涎而睡。敦入就臥，以燭照之，見其吐酒污席，流涎滿口，捍之不醒。乃曰：“癡兒何醉之甚也！”只得自為拂拭其席，和衣而寢，竟不疑焉。次日，充之賄囑一人，假報充之，言母有疾，欲與相見。充之帶其人同入，偽為掩淚，告王敦曰：“侄兒間別父母日久，今母有疾病，遣人召侄相見，特來稟知，欲求暫回侍疾，待秋后再來伏侍?！倍卦唬骸叭耆サ綍r，母病已好多久了。且在此間，我著人將禮物前去，與他賀喜便了?！逼淙嗽唬骸胺蛉孙J望公子甚切，乞老爺放他去見一面就來。”敦從之，整船只遣人送充之回京。充之至建康，入見父母，就將王敦所議之事，從頭備細(xì)說了一遍。王舒聽兒所言，大驚流汗曰：“皇上有何負(fù)我，而作此滅門之事也！”妻曰：“他在上流，一時尚未及禍。吾等居此地者，先被所累矣?？膳c司空尚書道之?！笔嬖唬骸叭暄允且病！奔幢隳阂雇鯇?dǎo)府中言之。導(dǎo)曰：“吾素知老歐剛愎而忍，將先害吾一族之人矣。且主上未嘗虧我王氏，滿門榮貴，何當(dāng)作此不良，自取覆宗乎？彼已舉意，行與未行，宜先入朝說破，冀免后患?！笔嬖唬骸笆乱阎链?，禍臨頭矣，尚焉持疑？”導(dǎo)曰：“且慢驚眾。我和你兩人亟入自首，后雖有事，帝亦念吾等之忠，可免夷族之禍矣?！庇谑嵌巳胱鄷x主，言：“王敦將謀不軌，侄兒王充之親自聽得沈充、錢鳳之謀，如此如此。只在早晚，恐有兵馬犯闕，陛下宜早為計。他日乞勿以臣等為知情，罪及無辜也?！钡墼唬骸扒渲碾抟嗨刂刂馊艘囝A(yù)料。忠奸不同，難逃外議，勿用例驚。但朕待王氏不薄，未嘗獨負(fù)于敦。今乃作此歹事，思奪朕位。卿二人乃股肱重臣，當(dāng)念國恩，休助逆敦負(fù)朕可也。”導(dǎo)曰：“臣夙昔已言敦之不仁，設(shè)無盡瘁報主之忠，尚肯在朝效用，而今日復(fù)自首乎？”元帝曰：“然則二卿可為籌之。今先整頓六軍往討不道，以正其罪，可乎？”導(dǎo)曰：“彼兵盛糧多，巢穴固定，上流勢逆，未可妄進(jìn)，以速其亂。但且傳檄各處，斂集兵馬，以俟其發(fā)，看勢而行?！睍x主然之。即命王導(dǎo)布置與眾共謀防敵之計。王敦自王充之別后，逆志無礙，坦然而行。以大將杜弘、諸葛瑤為前部，自與錢鳳率上將軍魏義、鄧岳為合后，命王含、桓宣分守各郡以防北兵。于是帥人馬二十萬，前后起發(fā)，旌旗蔽空，舳艫連江，金鼓之聲震聞百里。師至江中，先使人持疏見晉主，上言：“劉隗懷奸禍福自由，刁協(xié)黨惡將亡晉室，道路側(cè)目，廟堂緘口。臣不忍聞，故特整勵兵軍入清國蠹，掃除君側(cè)之患。若得隗、協(xié)之首朝懸軍門，臣即夕回故鎮(zhèn)，免致震恐京邑。昔者太甲顛覆厥度，納伊尹之忠，殷道復(fù)昌，陛下宜早垂三省，庶幾社稷奠安，皇國永固矣。”晉主見疏大怒曰：“敦既不道，何得妄指？”乃命王導(dǎo)分兵據(jù)守要害，下詔征召各鎮(zhèn)之兵入京護(hù)衛(wèi)。王敦至蕪湖，又上表罪狀隗、協(xié)。帝怒甚，乃下詔曰：

　　王敦憑恃驕橫，罔律悖逆，方朕太甲，欲見囚放，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朕今親率六師，以討大逆。有能得敦首者，毋論軍民官將，例封五千戶侯。統(tǒng)此知悉。詔下，使人持往各鎮(zhèn)宣諭，復(fù)催戴淵、劉隗等各皆提兵入援。詔至，諸郡應(yīng)命，少見行移。有舂陵縣令易雄，乃長沙瀏陽人也，心存忠義，有殉國報主之志。見詔至而州郡不動，乃嘆曰：“此正臣子宵旰之時，忘身之日，何無效命之士乎？恨吾縣小兵微，不能入救國難耳！”乃作檄文，厲暴王敦罪款，行至各府州縣市鎮(zhèn)張掛，以募英勇。有人揭其檄詞，獻(xiàn)與王敦。敦怒曰：“易雄不過一介郎官，乃敢如此魍魎，詆毀我們！”即使魏義將兵五千，星夜先往舂陵，捉拿易雄。驛遞聽得，馳馬飛報至舂陵縣中?？h中左右丞簿等與易知縣議曰：“縣小不能為敵，堂尊且請避之。待其事敗，而后再來，豈不可以免禍乎？”雄曰：“避者走也，且忠臣不異死，使走而求生，不若拒而盡節(jié)，何為而畏之哉？”左右又曰：“今吾以十?令尹，無軍旅之責(zé)，又無曠職之咎，不得絲忽功勞，死有何益？”雄曰：“職有尊卑，報國一也。今王敦背逆朝廷，吾恨不生啖其肉，乃效兒女子以口食求生乎？”丞簿再三勸曰：“堂尊必欲立心報國，亦當(dāng)往他鎮(zhèn)會兵協(xié)討，方可干功。且今王敦親不來此，徒不能暴責(zé)彼行一言，有何損益？”雄曰：“公言俱是。吾思今若脫然而去，人皆謂吾空出其言，而不行其志，乃虛釣忠名耳?！本共粡谋妱瘢c集巡軍民快開城出拒。魏義兵到，眾見其器具之鋒，威聲之盛，皆不敢向前。魏義觀其風(fēng)勢，揚威奮進(jìn)。各丁壯等盡皆奔退，獨易雄挺戈抵?jǐn)常瑸槲毫x所擒，械回蕪湖見敦。王敦命押入樓船，親問曰：“汝乃一小縣令，怎敢誣毀大臣，凌侮勛舊？今何為至此？向者檄文，是汝所作否？”雄曰：“此是實也。惜吾位微力弱，不能救國之難，使汝肆逞奸兇。今日之事，無復(fù)有言。但請賜戮，得作忠魂游于地下，乃所愿也?！倍匾娖滢o語正直，乃釋之曰：“饒汝殘生，待去將兵明來伐我，以盡報國之心?！睂υ唬骸胺钦煞蛑幸病！倍卦唬骸叭粍t留吾麾下，以資不逮何如？”對曰：“亦非丈夫之行也?！倍亓钊速n與馬匹，載使上岸，任其所之。雄不謝而行。王敦恐人復(fù)為根本之患，又使使去約甘卓，同下建康。卓狐疑不應(yīng)，其諸將等私謂卓：“宜偽許之，正好將兵東下，使其不疑。待敦至京，官兵一出，協(xié)而討之，蔑不勝矣?！弊吭唬骸安豢伞Ｍ哧惷糁畞y，吾先順而后圖，論者謂吾為見敗而始思變，心常愧之。今若復(fù)爾，何以自明其心？”乃不聽赴。敦見卓軍不肯至，更以參軍桓熊往湘洲，說賺譙王司馬承起兵共討劉隗、刁協(xié)，以杜國亂。譙王曰：“劉、刁等為國盡忠，所以抑諸強(qiáng)暴者，是壯本固根之意也，何得謂其為佞？且大丈夫以忠義為本，今王武昌恃強(qiáng)自矜，凌暴王室，忠又安在？南遷之時，王氏固為有功，而圣朝待王氏，恩亦不薄，何得如斯欺罔？”熊曰：“今王公以數(shù)十萬之堅甲利兵，而殿下欲以一荒涼之州郡弱卒，與相抗拒，臣竊為殿下危焉。”承曰：“人孰無死？獲死忠義，萬載流芳，夫復(fù)何為？焉得從逆害正以取罵名乎？”桓熊知其不可妄說，乃辭而去。司馬承料想王敦必有所事，聞知長沙虞悝賢而多智，使人持檄請為長史。悝以母喪在身不赴，譙王乃親往縣中至悝家吊其母喪，因謂悝曰：“王室多艱，金革之事，古人之所不辭。足下抱負(fù)經(jīng)綸，豈宜沉珠瘞玉，坐視人困乎？今湘州危如朝露，懇為一言教之，何故見吝？”悝曰：“大王欲臣造駕，將有甚故？”譙王曰：“以王敦為亂，思求良策，共除國賊耳?！便υ唬骸按笸跻杏懩?，固誠甚是救民為國忠謀。奈鄙州荒敝，難幸取勝，且宜收眾固守，傳檄四方。四方若從而動兵，敦勢必分，然后從而圖之，庶幾可捷。否則難與為敵，枉徒費心耳?！弊S王欲邀悝同行，悝辭甚力，王不強(qiáng)，謝之而回。遣人追轉(zhuǎn)桓熊囚之，復(fù)請虞悝共同計議。悝再三以母喪未終為辭。司馬承懼王敦加兵，亟欲得悝相助，又遣從事往告悝曰：“家國一體，孝忠共轍。今國有大蠹，足下移孝于忠，不亦兩盡其美乎？”悝見譙王懇懇不已，乃來就見，拜為行軍長史。聞其從弟虞望亦賢而有武略，辟為行軍司馬。司馬承得二人來輔，遂移檄遠(yuǎn)近郡縣，列敦罪狀，約其募兵備亂，諸處皆應(yīng)。惟湘東守宰鄭澹乃王敦之妹夫，不從承命。承使虞望率兵五千攻陷湘東，執(zhí)鄭澹斬首，以徇不附。虞悝又謂司馬承曰：“必得一舌辨之士，往南梁州去說甘卓，同起義兵，則事可濟(jì)矣。但恨眼前乏此一人耳。”忽有主簿事鄭騫向前自薦曰：“長史休慮。某雖不才，愿往以報國家之恩?！彼抉R承大喜曰：“得卿前去，事方可濟(jì)，其他恐不能也。”乃修書一封，命騫疾進(jìn)莫誤。臨行，虞悝送之曰：“今湘州軍民之命，皆懸足下之手，其在心焉。昔日孔明南行，舌戰(zhàn)群儒，能激東吳君臣，下曹公八十三萬之眾。今足下去南梁，當(dāng)明大義，以慰眾望?！彬q曰：“才與不才，建功始知。設(shè)使孔明不出，終亦無聞。明珠在泥，太阿沉淵，人何以曉？”承等喜而遣之。不數(shù)日，騫至南梁，進(jìn)見甘卓。卓看譙王書，乃曰：“吾正以此事縈心，今公親臨，亦將有所諭乎？”騫曰：“劉大連雖驕蹇以失眾心，非有害于天下也。今大將軍王公以私恨稱兵向闕，非止為此，必有所犯。正忠臣義士竭節(jié)效命之時，公受方面，奉辭伐逆，乃桓文之盛事。今譙王仗義討敦，邀明公共舉，當(dāng)速振鄭襄之旅，共祛叛子，焉用趑趄？”卓曰：“蒙譙王華示，兼大夫遠(yuǎn)臨敝邑，以大義教仆，仆敢不從命乎？”當(dāng)有參軍李梁謂卓曰：“若隗囂跋扈是恣，雄據(jù)隴右，卒至不逞，竇融固保河西，以奉光武，終而受福。依吾愚見，將軍但存兩利，按兵以伺。王敦事若克捷，必委將軍以方面之任。若敦不幸，朝廷亦必以將軍代敦，何憂不永富貴乎？此乃漁人收利于鷸蚌，旁觀之策也。若失此廟算，而欲拼存兇于一戰(zhàn)，是亦不自固也?！编嶒q見李梁獻(xiàn)言，即于門邊聽之。一聞其勸，怒向前曰：“子言差矣。光武當(dāng)中興更劉之初，隗囂乘釁自起，竇融以眾所推奉，故皆可以翹顧觀望。今將軍之于本朝，非竇融之比也；襄陽之于建康，非河西之隔也。使敦克劉隗還武昌，增石頭之戍，絕荊襄之粟，將軍欲安歸乎？今勢在我手，而謂坐觀為廟勝，仆之所未許也。且為大臣而知國家有難，偷安不救，于人可乎？以仆度之，據(jù)將軍之威名，使節(jié)鳴鼓，以順討逆，舉武昌如摧枯拉朽耳，何復(fù)猶豫？武昌既定，資其軍實錢谷，招懷士卒，使返者知歸，此呂蒙之所以取強(qiáng)羽也?！备首坎荒艽?，乃謝騫曰：“非先生之明教，則仆幾被所誤矣?！蹦嗣笇⒅軕棡榍安浚c集兵馬，以備出師。再命徐璁、潘矩為后軍，刻日發(fā)起。送鄭騫回湘州，約合譙王司馬承一同起兵。譙王得甘卓合盟，乃復(fù)糾會各郡軍馬，議攻武昌。未知天意如何，能從忠良之愿否，后人有詩嘆曰：

　　竭忠報國羨譙王，弱守窮藩欲抗強(qiáng)。天意中虧難逆賊，反教忠義喪元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