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題晉平東將軍宋哲，奉愍帝詔奔投江東，于路被兵戈耽阻，至吳中時，長安已破，聞知帝降，心甚愧悒，乃棄行李，單身疾馳入建業(yè)，進見瑯琊王，傳帝詔命，即便焚香開讀曰：

　　朕遭天運中否，皇綱罔振，愧以涼德弱力，承眾推翼，繼紹鴻緒，甫能祈天永命，克復(fù)神州以隆中興。謀議適起，反致兇胡放肆，復(fù)逞犬羊之眾旅，逼迫畿輦，屢戰(zhàn)失利，勢似難敵。今居于危城，憂慮萬端，震驚百狀，但恐一朝崩陷，九廟淪沒，特命平東將軍宋哲，代宣朕意，丞相宜以祖宗創(chuàng)業(yè)艱難為念，早攝萬機，進取舊都，以雪大恥，毋使萬民解志，天下幸甚！

　　司馬睿見詔，再拜流涕曰：“孤罪人也，惟有蹈節(jié)死義，以雪國家之恥，少慰先帝之靈。”乃下令點集兵將，每日環(huán)甲馳馬，親勵士卒，擇期北伐，以救長安，共拯皇室。移檄遠(yuǎn)近邊鎮(zhèn)，繕兵伺候。擢宋哲為引駕將軍，先行開路。未及起馬，報道長安被陷，愍帝已遭擄上平陽去也?，樼鹜鯎徕叽髴Q，以為漕運稽期，致兵不能北上，心中懊惱，怒收督運內(nèi)史淳于伯?dāng)刂?。伯非其罪，頸血逆濺，上指丈馀，尸僵不仆。人知其枉，咸詬司馬睿不能催兵北進，而斬害糧官，亦以妄矣。同值劉隗乃上表訴淳于伯不當(dāng)致死，請以禮葬其尸，免中郎將周筵之官，法令始明。睿尋悔之，于是王導(dǎo)等引咎自責(zé)，俱求解職。睿曰：“刑政失宜，過在孤暗，何預(yù)諸卿之事？”并不許去位，惟從劉隗之請，遂阻北伐之議。

　　漢主劉聰探得江左操兵，惟恐進取許洛。劉曜、石勒等懸軍在外，甚以為憂。忽有細(xì)作報到，言江東以漕運艱難，斬其監(jiān)督，已罷北出之議矣。漢主聽報大喜，自以為并樂歸附，諸方安靜，只道天下無事，遂日肆娛樂，不親朝政。寵幸宦者王沉、郭猗，聽其所惑，言中護靳準(zhǔn)有二女，長名月光，次名月華，皆絕世之資，堪為母后。漢主聽之，乃召入宮，果然美麗冠眾。即令中書寫敕，冊立月華為正宮上皇后，改劉后與月光為左右皇后。

　　相國陳元達見漢主所為，綱常倒置，乃上章諫曰：“自五帝三皇以來，未有一國三后之理。今陛下不思求賢輔治，而乃專寵嬖幸，恣淫女色，臣恐國家社稷將有禍亂起矣！”漢主怪其多言，不聽而起。元達遂求罷而出。及聞月光憤長不得為正后，頗有穢行，達乃復(fù)入，密言其情，漢主不信，使人察之，果然無謬。漢主召月光面證之，光慚愧自殺。漢主惜其美，思之不已，以為非元達劾斥，月光不至于死，疑是元達賄囑覺察之人以陷月光，乃暗殺察者，而黜元達不許在朝。陳元達忍羞而出，自此并無一人廷諍，惟王沉、郭猗之言是信。每日與二后四妃后宮淫戲安樂，月馀不一臨朝，政事悉委太子劉燦行相國事，生殺除拜大事，則使王沉入白而行，其外小者皆燦自裁。

　　郭猗、王沉寵橫，但有皇太弟劉義與大將軍劉宏二人在朝，不敢肆志。郭猗乃密譖于劉燦曰：“人言太弟與大將軍暗謀，不知何事。探得欲因上巳日大宴作亂，今期將迫近，宜早自圖之，倘殿下不信臣言，可召大將軍從事王皮與司馬劉惇二人問之，便知真假?！睜N惑，未即從行。猗又密謂皮、惇曰：“二王逆狀，主上與相國俱知其詳，二公可與之同謀乎？”皮、惇曰：“安有此事？”猗曰：“漢主議罪已決，吾憐二公親舊，并見族誅，故以相問耳?！币蜓馂闅[欷涕泣之狀。二人驚惶失色，乃再拜懇救。猗曰：“欲祈生路，但是相國問君之時，一一答應(yīng)有之，那時我卻代為分辨，即無事矣?！倍宋ㄎ☉?yīng)諾而別。次日，劉燦果召二人。二人入見，燦問其情，皮、惇只是回答曰是，燦深信之，欲奏漢主以害義、宏。奈緣先帝劉淵在日，多得少子劉義之力，賢而有能，每與太子聰計議，日后義必安漢，須以大位傳之，聰亦甚悅弟性誠敏，情極相合，有事必與謀議。劉燦實恐皇父傳位太弟，思去無計，乃密問于侍中靳準(zhǔn)。

　　靳準(zhǔn)亦以身為皇丈，不得大權(quán)，皆因劉義、劉宏在內(nèi)，難于逞志，即乘機說燦曰：“人告太弟與大將軍為變，皇上被其所惑，終不肯信，不久必為太弟所奪。汝為太子，不能承父之業(yè)，豈不虛生于天地間乎？臣忝國戚，故敢盡命相告也?！睜N曰：“王皮、劉惇具招其事，已有照證。只是主上不信，其將奈何？”準(zhǔn)曰：“殿下若是必欲注意太弟，臣有一計，可以聳動主上之聽。皇太弟素好待士，今因東宮禁衛(wèi)森嚴(yán)，賓客罕入，難以指太弟之失。宜當(dāng)寬緩東宮之禁，縱太弟賓客往來，則可覘其隙，議其非矣。然后臣為殿下密上罪狀，收其賓客，暗拷證之，獄辭一成，則主上無不信矣。”燦然其計，乃命東宮衛(wèi)將卜抽引兵出御李矩。東宮少傅陳休、參軍卜崇素忠直清正，不知準(zhǔn)計，諫止其事，以為內(nèi)兵非可外調(diào)。太子燦曰：“東宮今屬太弟所掌，相國總樞是吾所管，叔侄同心，內(nèi)禁何須侍衛(wèi)？”竟遣抽出。休、崇二人猶持正謹(jǐn)慎。王沉、郭猗深忌之，思欲中害二人。東宮侍中卜干揣知其情，密謂陳休、卜崇曰：“王沉懷讒嫉正，以吾等在東宮，制彼難以肆行奸計，不久必將禍害相及矣。君豈不知王沉之勢，死生指顧，榮枯呼吸。昔之親賢，孰如陳蕃、竇武，且被蹇碩、段珪等屠戮，君其思之。”崇、休曰：“吾輩年逾五十，職位已尊，脫死忠義，為得所矣，安能俯首低眉以諂閹豎乎？”不數(shù)日，靳準(zhǔn)劾奏太弟劉義、大將軍劉宏與東宮官屬等交通賓客，出入禁門，謀為不軌。漢主持疑，王沉在旁力譖訴之。及入內(nèi)，月華承父之托，又以為言，漢主遂信，立命收拿陳休、卜崇，并特進綦毋達等七人，拷計誣辭，擬以斬罪。卜干乃號泣上諫：“請待秋后會審事實，正之以法，未為晚也?！蓖醭吝持唬骸笆讨杏弴?，莫不有同謀之意乎？”卜干再不敢言，灑淚而出。次日詔下，廢劉義、劉宏、卜干三人為庶人。

　　河間王劉易正欲上保，恐單表難回漢主之聽，適遇侍中姜發(fā)與一班舊將自關(guān)中回，即日相議，共伸太弟之怨，于是易為本首，姜發(fā)、黃臣、關(guān)山、呼延顥、廖全等連名上本進諫曰：

　　臣等伏念治天下之道，有正有逆，正則天下理而庶事寧，逆則天下亂而萬政隳。今王沉以常侍閹宦，侮慢天常，竊柄盜權(quán)，濁亂朝廷，擅專升黜，兄弟叔侄分設(shè)州郡，一至出門便獲大賞，京畿遠(yuǎn)近沃田數(shù)百萬，膏腴美宅沉占過半，富擬王侯，貴次天子，致使怨氣上蒸，盜賊蜂起。石勒、曹嶷皆畏奸斂避，不然將來必成大禍。古云：揚湯止沸，莫若去薪；潰疽雖痛，勝如發(fā)毒。臣等以為，若誅王沉、郭猗，召回皇太弟，復(fù)大將軍職，起陳元達官，則自然外寇潛消，內(nèi)難屏息，江山永固，天下幸甚，宗社幸甚！

　　表進，時漢主與二皇后在千秋閣飲宴，獨惟王沉、郭猗二人在旁伏侍。表至，帝以示二人，二人跪奏曰：“眾大臣皆不知三人之失，反罪我等。王皮、劉惇之言豈謬妄也？望陛下詳之?！睗h主反復(fù)看表，心亦疑惑，乃問于太子劉燦，燦盛稱王沉、郭猗忠樸，太弟與大將軍是自構(gòu)其禍，與二人無干。漢主聰信之，反封沉、猗為列侯。劉易又與眾將再上疏，極言可誅王沉等，以正國典。漢主大怒，手裂表章，責(zé)其阿佞懷妒，訶之使出。劉易歸第，憂忿怒恚，不食而卒。劉易乃右賢王之幼子，平素忠直敢言，漢臣倚之為柱石，一旦被抑致死，陳元達哭之曰：“哲人云亡，邦國殄瘁，吾既不復(fù)可言，又安用默默茍全于世，以負(fù)先帝所托乎？”乃遺表以達漢主，仰藥而死。其表略云：

　　晉仇未殄，巴蜀不賓；石勒坐據(jù)趙魏，曹嶷睥睨全齊。陛下心腹四肢，疾患隱癥，天下事尚未可知，而乃聽王沉、郭猗、靳準(zhǔn)等讒妒之言，誅巫咸，戮扁鵲，廢其國手，恐一旦或成膏肓之篤，誰為救之？臣今且死，伏惟垂念，九泉瞑目，漢靈幸甚！

　　其中辭意甚切國事，更不細(xì)錄。元達既死，通國士民等聞之，無不罷市慟哭，雖深山窮舍，亦皆如喪考妣。王沉等匿其遺表，以獻相國劉燦。漢主知元達死，因月光之故，心中怪之，亦不臨喪加謚。諸勛舊大臣姜發(fā)、黃臣、關(guān)山等相聚嘆息曰：“太弟被廢，大將軍宏、河間王易、相國長宏悉皆謝世。世事如此，禍將及身矣！”姜發(fā)曰：“我等若不告退，必為元達之次，亟宜自全。”關(guān)山曰：“存忠高見是已?！蹦讼嗯c同詣丞相府中，去見諸葛宣于，計議其事。宣于曰：“吾患老病未痊，弗獲與諸故舊同歸林下，以樂馀年矣。今朝中有王沉、郭猗、靳準(zhǔn)等奸，與劉燦相為表里，主上又且荒于酒色，眼見世事將變，諸公各宜自全?！庇谑潜娙司愠?，各皆上表告老，漢主不許。

　　不數(shù)日，辭表又上，漢主乃出殿面見姜、關(guān)等，勸慰之曰：“河間王與左相國，二人年老言悖，因朕厭煩，未即聽從，各皆以疾告終，非有他也。大將軍與太弟同謀，是他部下王皮、劉惇所首，朕亦未嘗忽功加害。卿等有何致疑而厭朕躬，遽相棄也？”姜發(fā)曰：“非若此言。臣等自從隨侍先帝，與陛下南征北討，未敢憚勞。今受重祿，正當(dāng)報效，但今兩鬢已皤，心神昏悖，不堪任事，恐負(fù)所托，是以懇乞骸骨歸田，則臣兄弟不勝感恩幸甚矣！”漢主曰：“卿既以老推故，堅要棄朕，存義須當(dāng)在朝，豈可俱去？”發(fā)曰：“吾弟前在關(guān)中，因取渭北，轉(zhuǎn)救太子，曾中伏弩，至今左臂酸疼，藥不離口，焉能為事？統(tǒng)乞開恩?！睗h主從之，乃謂發(fā)曰：“卿既固執(zhí)，切不可背去，當(dāng)要與朕面別，設(shè)宴相敘，以表答勞之忱?！贝嬷疫凳装葜x而出。關(guān)山亦俯伏乞準(zhǔn)辭表。漢主曰：“汝之先君與朕之先帝乃死生骨肉，朕之與卿，實同一氣。二兄已先棄朕，未獲安享。今朕方欲禪位太子，退歸閑宮，與卿等朝夕敘首，以伸先世桃園之義，奚得亦欲相棄而去也？”山曰：“臣之二兄，用力成癯，相繼而故，臣姆年已八旬有五，每每與吾兄弟哭泣，言百年后，得與臣伯夫妻一處而葬，則不枉育汝弟兄矣。今二兄已亡，臣又不得奉姆歸于故土，則有負(fù)向日之所付托矣。且臣兩鬢已星，生不能怡悅晨昏，老又不能承其夙志，既不孝于親，又焉能忠于君哉？況臣母年七十有九，思鄉(xiāng)之心切于夢寐，故此冒瀆天威，乞賜殘軀，奉二母前往錦屏山，以慰其所愿。若天不殺臣，再來謝恩陛下，是大幸也！”漢主揮涕而謂山曰：“卿欲全孝，朕當(dāng)從之，關(guān)繼忠與關(guān)河可在此間，少慰朕念，亦以見君子不忘故舊之心?！鄙轿醇皩Γ灰婈P(guān)河上奏言：“臣父防、叔謹(jǐn)相繼遐棄，以朝廷多事，從征關(guān)西，不獲服制，終天之恨，迄今無已。茲者臣母痛父成疾，毀脊骨立，飲食少進者四十馀日矣，乞賜放臣侍疾終制，生死感恩不泯矣！”漢主方欲開言，只見關(guān)心出班頓首面奏曰：“臣兄關(guān)山年過六十，筋力已憊，且有二嫂，非臣不能以終馀年。臣安敢獨留，以貪榮祿，而忘晨昏定省之勞乎？乞求并放歸田，以贍母兄之倚，勝荷寵沐之恩矣！”漢主曰：“噫！關(guān)門之義，誠沒世之可尚者矣！朕何逆焉？”各賜金五十斤，乃顧謂黃臣曰：“卿家兄弟獨不念君臣?xì)v世，患難半生，乃亦欲謝事而去，忍棄朕父子孤立于朝也？”黃臣再拜曰：“臣自離蜀，伶仃窮苦，出萬死一生，戮力以至今日，榮幸極矣！邇年殘邁，聾瞽兼甚，尚能何為乎？陛下既念臣數(shù)世之忠、半生之苦，何不賞賜田宅，以仿前朝惠養(yǎng)老臣之恩，寬待勛舊之意，何等仰沾陛下洪德，而必欲以此老朽居朝，使之勤勞朝暮乎？”漢主聽言，自思關(guān)、姜皆已從允其請，而黃臣年齒過之，乃亦不強，惟許在朝閑住。次日，漢主命排筵宴于光極殿，詔宣三家勛舊并眾文武，親自餞送，直出朝門，執(zhí)手灑淚而別，其馀官員皆于都門外另餞。黃臣兄弟即于私府居住，關(guān)山、姜發(fā)一同望關(guān)中隴上而去。父老輩觀之，皆言漢主聽信奸邪，不納忠諫，以致勛舊解職而去。相與太息曰：“此數(shù)輩謝事，漢家禍不遠(yuǎn)矣，惟漢主不之知也！”

　　時老將呼延顥以心緒不寧，數(shù)日不曾入朝，及見三家辭位，亦勉強同侄往餞。隨侍人聽得父老之言，回府告知于顥，顥即與侄呼延勝議曰：“吾因精神欠爽，不曾謁眾，誰知三家兄弟俱請退閑，吾弗獲共上辭表，豈可同事故舊悉去，吾一人可又獨貪榮祿，以混于鮑魚之肆乎？”勝曰：“叔言是也。今王沉、靳準(zhǔn)用事，禍必難測，明日必須上表竭辭，以樂馀年可矣！”顥乃留勝共議作表，同宿帳中。睡至三更，勝忽夢見魯徽散發(fā)披肩，叫勝謂曰：“汝叔苦要出兵，吾以忠言良謀勸諫，兵敗而回，羞慚害我。汝在旁邊，并無一言相勸，何忍心也？今吾訴于陰司，捉汝叔去對理，汝為干證，須要公平?！焙粞觿袤@醒，汗流不止，忽然呼延顥躍起大呼曰：“吾乃魯徽也，以好言勸你，何該殺我？我今訴準(zhǔn)同你見上帝對審，休得逃走！”一把將勝扭住。勝曰：“叔把心正，休得昏昧?！鳖椉捶攀?，仰身倒地，吐血斗馀而死。后人有詩嘆曰：

　　世人休得昧真心，天眼昭昭鑒甚明。陽中不報陰中報，遠(yuǎn)在兒孫近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