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歸一處，事啟兩端。再說長沙王司馬義，因河間王上表暴責(zé)齊王，遂乘機(jī)糾眾謀誅齊黨，獨當(dāng)朝政。河間王、張方之兵不曾臨城，成都王亦不曾見陣，長沙王恐其入洛難處，即將董艾、葛旟六人之首解至途中，希止二王之兵。成都王揣知其意，以義倫序為兄，即上書虛遜不赴。長沙王因其所辭，即便遙授眾將官職，遣發(fā)回鎮(zhèn)。張方等至關(guān)中，見河間王，具言齊黨已平，成都王亦回兵還鄴去了。河間王聽說大怒，責(zé)張方曰：“汝隨孤半世，豈不知孤心也！著你前去者，欲除齊豪而并去長沙之黠，以立成都也。何乃不至洛陽，而即被其賺回，正宜合兵問其擅殺齊王之罪。言齊王雖專，不犯大逆，只合廢黜，何該誅戮？將此為辭，則一袒臂可以即收長沙矣。汝何被其所賺，即便中道而回。反使賊義借我二人兵威竊取大柄，得逞其欲，是我等為彼之鷹犬矣。奈乎可乎！”李含曰：“大王不須煩惱。成都王實是假意成謙，亦遭打發(fā)歸鄴，心豈甘乎！再過幾時，看長沙王行徑何如，方外行意。若彼不矜不驕，忠公輔治，不似趙、齊專擅，私樹黨與，待親王以情義，用賢才，無私貳，當(dāng)念其能保宗社，善治家國，以禮相待。脫彼罔大，固寵專政，恃才自恣，待臣掉三寸之舌，親詣鄴臺去見成都王，說其合同起兵入洛，一鼓可以收彼，有何難哉！”

　　再說成都王自回鄴城，見長沙王有事咨稟而行，心中大悅，遂與盧志閑論曰：“孤得卿為吾籌畫，先誅篡逆之趙倫，次退魏郡之漢寇，再殺專擅之齊王，誅董、葛之奸惡。今軍國重泰，先啟孤而行，正謂不任勞而參朝政，可以足吾心也！”志曰：“大王謙退而能建立大勛，堪擬周、召、榮、畢矣！”和演見盧志阿美成都王，心中不快，乃乘間說激成都王曰：“前誅趙王，是齊王倡首，我難與爭，避嫌回鄴，恐致成惡也，于理為可。今誅齊王，是我王倡首，張方為助。今彼挾我之威而致齊王授首，奸權(quán)殄滅，理當(dāng)迎我王入朝，同理國政方是。長沙王不思大體，見我微辭謙讓，即便倨遣我等。竊功幸位，擅政用事，雖有咨啟，是藉我謀而資彼事。大王何即喜悅，不以朝中為念，而徒守此粟丸之鄴，宴樂終身，豈能得展丈夫志略也！”成都王被其所慫，忿吐真言曰：“吾所以屢事兵戈，為國效力者，蓋欲出入殿陛，以遂平生志愿耳。前被齊王所抑，今被長沙王所攙，何時能愜我懷！是被小人所賣矣。”即召眾人入議其事。陸機(jī)曰：“大王呼喚臣等，有何使令？”成都王曰：“長沙王假借我等威勢，誅殺齊王，不容我等入朝面君。他今獨執(zhí)朝權(quán)，我等翹首以聽其命令，心實不甘！意欲會合河間王，共討負(fù)義之賊，諸君高見以為何如？”盧志曰：“殿下委兵辭寵，時望美重，四海悉稱仰矣。今齊王之專執(zhí)已除，葛、董諸逆臣盡剪，朝中大難既靖，長沙竭誠輔治。正宜頓兵斂甲，文服入朝，可成桓文之盛事也?！背啥纪踉唬骸白幽宋膶W(xué)之士，動遵孔孟之迂。伯王異業(yè)，時有不同，悉難憑你?！睍r邵續(xù)在鄴，聞知其事，亦上言諫曰：“人之有兄弟，如身之有左右手。今殿下當(dāng)天下之艱，逢偽漢之?dāng)?，四方鼎沸，而先去一手，可乎？乞殿下以攻長沙之兵防漢寇之入，始為晉室宗社之幸?！背啥纪跻嗖灰娂{。謀于陸機(jī)，機(jī)曰：“此事不比庸常。若大王獨倡謀議，不但自惹是非，且動人笑話。必得別王共同行之，斯免乖戾。”正議間，忽報河間王有書至。成都王喚入，親拆看之。言：“惠帝與諸大臣議，欲以皇侄為太弟，長沙王與羊玄之、皇甫商抗阻，不肯迎汝入朝。他今獨掌國政，負(fù)我二人倡義大功。若肯興師問罪，孤當(dāng)助一臂之力，以效犬馬之勞?！彼抉R穎見書大喜，即回書相約，一同舉兵向闕，以誅竊位之惡。

　　二王乃各上本，論“司馬義挾君誅冏，殺長亂親，不當(dāng)在朝執(zhí)政，宜遣還鎮(zhèn)。其黨羊玄之、皇甫商懷讒壞法，速收誅之，免生他釁。不然，旦暮舉兵入朝，掃除君側(cè)之患，莫謂臣等為擅動兵戈，震驚殿陛也。”惠帝與長沙王看本大驚，羊玄之不知所為，面如死灰，戰(zhàn)栗不已。長沙王曰：“二王之心，但忌吾居中用事，彼不得逞其欲耳，將欲通同謀為不軌也。吾忠似藿葵，敢有毫忽異心，天地祖宗將誅吾于冥冥之中矣，何待他人聲吾罪乎！明日愿單騎歸藩，以免二王興兵犯闕，以誤國家?！被莸墼唬骸拔嶂J、穎之心欺朕愚昧，將欲篡立耳。二人必欲舉此無情之兵，朕當(dāng)親率六軍，與他決一生死，肯累弟乎！弟之心朕悉知之，毋用憂疑。但當(dāng)盡心輔朕，以討不道，勿棄朕去?！遍L沙王涕泣而言曰：“吾知二人必不容吾，吾亦不敢在朝，情愿歸藩居閑，以免其忌。庶使妄害軍民之命，俾吾獲罪于天地也！”惠帝曰：“弟言固是。倘二人必不肯已，以兵向鎮(zhèn)，則取弟如探囊耳，豈可自送其首與敵人作媒孽乎！”乃不許去，以義為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以御颙、穎。帝書手詔，差官持去，令河間、成都罷兵，異日另行封賞。颙不聽，命李含為謀主，督大將張方、林成、馬瞻、郅輔等領(lǐng)兵七萬，徑趨洛陽。成都王見關(guān)中兵出，不用盧志，以陸機(jī)為謀主，率領(lǐng)大將孟超、石超、王粹、董洪等，率兵八萬為前驅(qū)，進(jìn)屯洛陽之十三里；陳昭為謀主，率領(lǐng)大將牽秀、王彥、和演、趙讓、陳眕等為后隊，統(tǒng)兵五萬屯朝歌。

　　時孫惠避齊王，逃匿在鄴，見機(jī)阿附成都，乃私詣陸機(jī)，勸之曰：“今長沙王輔政，并無過失。而成都、河間二王徒恃兵眾，思欲伐之。且強(qiáng)敵未除，中原危如壘卵，先伐手足，豈是理乎！今足下從二王以臣伐君，以逆犯順，愚實為君不取也。何不辭此之行，以效盧子道之貞諒，免污清名，不亦善乎！”陸機(jī)曰：“我若推辭，彼必謂我無才矣！”乃不聽孫惠之說，徑自領(lǐng)兵起發(fā)?；輫@曰：“士衡有浮才而無實見，枉得虛名，其能老還江東乎？”二王兵分三道而起，將至洛陽，驛路中接連飛報到于朝中?；莸勐犝f大怒，乃親率皇甫商、上官巳、宋淇、董拱、陳珍、成輔等，帶領(lǐng)羽林龍虎護(hù)衛(wèi)六軍，出拒鄴城之兵。長沙王率領(lǐng)王瑚、王矩、宋洪、馬咸、劉佑、豐引，領(lǐng)兵八萬，出拒關(guān)中之兵。分調(diào)已訖，帝命東海王把守城池，御駕親出，聞知陸機(jī)屯兵十三里，遂引眾前往退敵。機(jī)命前鋒將孟超布陣待敵?；莸壑?，擺開軍伍，令皇甫商打話，使其退去。商出陣前叫曰：“鄴城之將可聽吾言：今萬歲親在此間，爾等休得為逆！可速下馬，重加官職。”孟超曰：“吾等非是犯駕，不過欲取長沙王耳！奉主之令，理無下馬。”遂挺槍殺出，皇甫商揮刀接住。二人交馬，才及二十馀合，孟超被皇甫商一刀砍于馬下。王粹連忙沖出敵住，戰(zhàn)不二十合，粹抵不住，帶馬而走。石超、董洪雙馬殺出，皇甫商接戰(zhàn)。未及十合，上官巳、宋淇搶出相助，陳珍、董拱、成輔一齊奮勇撞入成陣，勢不可當(dāng)，殺得超等大敗奔潰，無處可逃。惠帝喝軍追去，眾皆爭先競進(jìn)，就如饑鷹逐兔、餓虎驅(qū)羊一般。追五七里，得郭勱、公師藩兵到抵住，結(jié)成陣勢。俄而牽秀、陳昭又至，遂傳令：“殺進(jìn)前去，劫住惠帝，則長沙易取矣?！庇谑峭鯊⒐缘确诸^沖殺過陣，上官巳等六將拼命抵住。正在危迫，卻好長沙王探知惠帝在十三里廝戰(zhàn)，引兵殺至。馬咸、豐引等橫殺而入，鄴兵不退。王瑚大怒，乃以大戟二把縛于馬膊兩邊，以腿夾定，手挺長戟，大呼而前，首先沖入，兵士撞著便倒，眾軍隨之直入鄴兵陣內(nèi)。郭勱恃勇拒往，不及十合，被王瑚一戟刺于馬下，馬咸趕到，加上一槍而死。瑚、咸二人在陣中左沖右突，殺得成兵紛紛亂倒。長沙王曰：“兵雖彼盛，銳氣已挫，乘此效力沖去，可擒司馬穎矣！”王瑚大呼曰：“主憂國危，正大丈夫報效之時也！有忠義者可隨吾去捉成都王，以受封侯。”眾皆應(yīng)諾，呼聲動地。王瑚、馬咸、陳珍、宋洪、豐引奮力一齊殺入，將鄴兵沖作兩段。陸機(jī)慌忙持刀大喝軍眾曰：“敢有退后半步者皆斬！”鄴兵乃舍死抵住。石超奮力狠進(jìn)，一刀砍中馬咸左腿，墜于馬下，遂被所斬。王瑚、宋洪看見，揚聲高叫曰：“汝等皆食國家之祿，世受朝廷之恩，今聽陸機(jī)負(fù)主奸言，而與圣駕抗對，豈不逆天之罪乎！且陸機(jī)忘恩背義之賊，前日朝廷封他為征西元帥，掌管八王十五路諸侯之兵，榮寵無比。不思立功報效，而乃助臣伐君，以逆犯順。汝等聽他所言，神天必不佑汝！倘若乘輿無恙，豈不懼怕滅門乎！”眾軍聞言，皆不敢向前。王瑚、陳珍、宋洪、宋淇、曹引、上官巳、皇甫商等見鄴兵少懈，各皆抖擻精神，奮死力一擊，鄴兵便退。石超、牽秀急殺向前止喝，只見惠帝親帶董拱、成輔、馮嵩、劉佑一齊沖至。馮嵩曰：“天子在此。敢行忤逆者，即便向前！”眾兵見天子親臨，悉皆避縮。馮、劉等知兵心不敢向前，一齊并上，石超、牽秀抵?jǐn)巢蛔?，成都之兵大敗，望風(fēng)奔走。長沙王催兵隨后趕去，不許少住，鄴兵逃避不迭，逼墮入七里澗中者，號聲震地。人疊人，馬踏馬，尸積如山，澗水為之不流。陸機(jī)止喝不住，退走四十馀里，至半夜方始住扎。記點人馬，折去三萬馀人。長沙王亦收兵入營，雖失馬咸，喜得大勝，乃分賞將士，以察二王消息。

　　成都王大敗一陣，心中甚惱，悔不聽盧志、邵續(xù)之言，有怪陸機(jī)之意。有宦官孟玖，乃孟超之兄，極得成都王寵幸，合府中官將等欲望功賞者，皆先奉承孟玖，與之結(jié)識，方得重用，惟陸機(jī)兄弟輕藐他們。日前孟超有部兵搶人財物者，被訴于機(jī)處，機(jī)乃不責(zé)孟超，收其總旗官斬之，以正其罪。孟超不平，將鐵馳入軍中奪回。超顧陸機(jī)曰：“貉奴子焉可都督乎！”機(jī)詐作朦朧涵之。從事孫拯曰：“超武將也，敢如此無忌，欺罔總帥，何不斬之！”機(jī)曰：“今非行兵之際，安可殺之？且其兄孟玖有寵于王，乃府中第一人。吾為羈旅，既無下情于彼，當(dāng)看成都王面，安可辱他？”一日，孟玖又于成都王前代父求為邯鄲令，陸機(jī)固執(zhí)諫阻曰：“此縣為府掾沖資，豈可以黃門奴人之父為之！”孟玖深恨陸機(jī)，欲害無路。至是出兵失陣，其弟孟超被殺，又怪陸機(jī)不救，乃譖言于成都王曰：“殿下知此敗之由乎？”成都王曰：“彼以天子為名，理順氣壯，兵將用命，故被所敗?！本猎唬骸胺且?。乃陸機(jī)被長沙王所說，承彼之意，揮兵回轉(zhuǎn)，以致敗也?！背啥纪踉唬骸昂我灾俊本猎唬骸瓣憴C(jī)與長沙王面言：‘天子君也，殿下臣也。以臣伐君，大不道也。曾有人勸吾莫來領(lǐng)兵，以丘統(tǒng)、蔡克總之，我恐二人不肯忠于朝廷，故此承命而來。太尉放心，我決不有忘朝廷拜任元帥之大恩也。敢附逆犯上，以貽后世唾罵乎！’殿下不信，可召臨陣將士問之，少不得有幾個聽得的。如無軍人聽得，則當(dāng)問臣妄言之罪?！背啥纪趼犙源笈?，即召臨陣將官牽秀、和演二人問之。此二人平日諂諛孟玖，情契甚密，玖又暗地著人賄囑二將。二將每怪陸機(jī)臨陣叱喝，及是即從玖意，入見成都王，乃一詞證之。成都王曰：“汝等是吾股肱愛將，不可屈排智士。”和演曰：“某等以戰(zhàn)斗為事，亦不曾記意其言。但長沙王乃是后到，以言坐責(zé)士衡，某等只聽得土衡答道：‘吾讀儒書，豈不知順逆二字。但在矮檐之下，不得不低頭耳。日后自見好歹。’此數(shù)句吾固聽得，其他不敢妄言?！睜啃阍唬骸拔崴娬咭还?jié)可疑耳：昨兵被其沖斷，彼為帥主，當(dāng)揮兵自十三里扎陣死戰(zhàn)，焉致大??？士衡喝兵士退屯七里澗逆戰(zhàn)，此是驅(qū)羊入阱，任其捉而屠之矣。故使折了許多軍馬衣甲、器械錢糧，挫盡銳氣，眾皆喪膽。以此觀之，孟子玉似不誣也?！背啥纪趼牰酥P，以為實然，即便大怒曰：“若留此等無義之徒，吾不知死所矣！”隨命和演、牽秀二人收拿陸機(jī)斬之。機(jī)見牽秀至，不及更衣，即著隨身白袷接秀入，問曰：“將軍戎服至此，有何所事？”牽秀曰：“奉命收君?！睓C(jī)曰：“昨日戰(zhàn)敗，非我之罪，何乃獨收我們！”牽秀曰：“王上言君有二心，見長沙王來，慢軍致敗。速請就縛，孟子玉已曾訴君過失，立等審證?！睓C(jī)曰：“既是孟玖陷吾，辨亦不免。將軍少坐，容作一箋，明辭成都王，然后就戮?！睂懏厙@曰：“華亭鶴唳，可復(fù)得聞乎？不聽孫惠良言，致受枉死，哀哉，哀哉！”機(jī)被收，不得見成都王而為所斬。和演等復(fù)請收陸云、孫拯治之。參軍丘統(tǒng)、蔡克等流涕跪告曰：“機(jī)之心王之所知，機(jī)之枉王之弗覺。睹平日之行，知今日之事。宜宥云、拯，以全大王念交之美。”成都王見陸機(jī)之箋，惻然有宥云之意。孟玖揣知穎心，使人托事請成都王入內(nèi)，即與牽秀等將陸云殺之。行路者亦悲機(jī)、云枉死之冤。

　　孟玖、演、秀恐人議己之短，乃將孫拯下獄，令酷吏拷究二陸交通長沙王情詞，取招證失。孫拯受杖數(shù)日，皮肉見骨，終言陸機(jī)之枉。吏知拯忠烈不變，乃謂之曰：“二陸之枉，吾亦明曉，誰不知之？君何不自愛其身，而甘投湯火乎！”拯仰天嘆曰：“今漢寇方興，陸公用命，反被誅戮。吾蒙知愛，既不能救其死，安忍復(fù)從而誣之乎！”該吏義拯，代為善言回話，孟玖乃暗擬招詞，命吏書寫，吏不從，推與書手，作陸機(jī)交通長沙之意。有孫拯門人費慈宰，見吏恩撫孫拯，乃詣獄告言，愿舍命代為訴冤。拯反諭之曰：“吾自矢義不負(fù)二陸，死乃吾之所愿。訴亦不能免，休得惹咎?！贝仍自唬骸胺蜃硬回?fù)二陸，仆又安敢負(fù)夫子哉！”遂竟詣成都王處投狀，辨二陸忠義無反背心，孫拯無辜，宜宥其罪，言甚慨切。成都王憐之，令出外伺候，召孟玖議之。玖乃暗地使人將孫拯、費慈宰一并殺之。當(dāng)時滿鄴城遠(yuǎn)近，見陸家兄弟被其枉害，累及孫、費，行者盡惜之。后人有詩嘆曰：

　　笑嗟二陸擅雄奇，饕祿危邦欠識機(jī)。古來將忌為三世，終受閹奴族屈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