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太子司馬遹遭被枉殺，天降血雨，太白晝現(xiàn)，妖星出于東南。張華與其少子張韙深夜觀象，有一星光彩搖搖，似將墜落之狀，其大如月，韙曰：“此何星也？”華曰：“中臺華蓋之星也?！贝稳?，韙再看時，其星已滅，絕無蹤影矣。遂乃勸父華曰：“今天道變異屢見，多因皇太后與太子被枉而死故也。大人職任司空，既不能正其失，明其冤，何不去位遠(yuǎn)禍，以全清名而保宗祀也？且中臺星滅應(yīng)在三公，若不及早求退，吾恐禍將及身矣?！睆埲A曰：“吾以赤心報國，虐后臨朝，非吾匡正，生民將不勝其害矣，焉可去之？且天道悠遠(yuǎn)，理玄奧深，豈能盡應(yīng)？不如靜以待之?！表t又曰：“時事若此，天道可知，何有不應(yīng)？”華乃上表乞歸，帝后不允。張韙曰：“必須推以老病，方得謝事?！比A乃再上表，極言身有老病，不能竭力任事，恐負(fù)圣托，乞放歸田，以終馀年。帝乃準(zhǔn)奏，下詔令華在朝養(yǎng)病，車輿入議。逾月，韙又勸父請以家眷先歸，必得極請還鄉(xiāng)，方能免禍。華不聽。己未元康九年，帝以張華告病，乃擢尚書仆射王戎為司徒。戎薦阮瞻為中書舍人，王衍為尚書令，樂廣為河南尹，胡輔毋之為樂安太守，謝鯤為長史，畢卓為吏部侍郎，阮籍、阮咸、阮修皆為掾吏，帝從之。此數(shù)人皆祖尚清談，逍遙放達(dá)，不甚以政教關(guān)心者，惟逸游飲酒、閑談詩賦以自適者。王戎為三公，抑皆與時浮沉，并無經(jīng)國遠(yuǎn)猷，惟徒知聚斂，總于政事，眾皆效尤，如劉伶、向秀之輩，好飲無忌，反以為之竹林七賢。及太子新死，天星屢變，耿所不聞。晉政之衰，實戎始也。

　　按《史》：王戎字浚沖，王祥之孫，王導(dǎo)之從兄也。為人貪鄙而吝，幼穎異，神彩秀徹，視日不眩。年六七歲時，與群兒游戲，見道旁有李子一樹，眾皆爭往采取，扯戎同去，戎曰：“若此大道之旁有李可吃，則早已被人采盡矣，豈待今日？必是吃不得的，故遺在此?！北娦翰恍?，競往采取，及咽之，苦不可當(dāng)，盡棄于地，途中人咸嘆其幼有明識。阮籍素與戎父西涼刺史王渾友善，長戎十五歲，一見戎言奇拔，知非凡輩，即與結(jié)納。籍常到渾家，語畢即行，及與戎言，終日不輟。籍出，謂渾曰：“浚沖清賞，非公比也，共公言不如共阿戎言?！奔皽喿溆谖鳑觯州d柩回，故吏贐贈及沿途饋送，錢帛盈前，戎皆辭而不受，由是廉名顯于朝野。至其為官，政事悉委僚佐，自惟積聚財物，田園遍天下。每日猶執(zhí)籌牌，親自計畫，恒若不足。家園中有佳李，人爭慕之，戎恐他人得種，人來買時，則鉆其核而賣。凡所賞拔，專務(wù)虛名，吝嗇無比一日，阮咸之子阮瞻相謁，戎命坐，問曰：“圣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異同否？”瞻曰：“將無同?！比肿舌稻弥?，即辟之為屬事掾吏。時之人皆呼瞻為三語掾。

　　按《史》：阮瞻，即阮咸之子。咸字仲容，善琵琶，不交人事，惟與親朋弦歌酣飲，適性而已。與叔阮籍居道南，宗室諸阮居道北，時北阮富而南阮貧。籍尤好飲，每至途窮則哭。后補始平太守，放達(dá)無拘，有治才而不思效用，惟日在醉鄉(xiāng)。一朝與客博弈而飲，人報母喪，籍興勝而不顧，及微醺思痛，號哭一聲，吐血斗馀。阮瞻性聰敏，既為中書舍人，職任清雅，官有馀閑，乃作《無鬼論》一篇，以正愚俗，極言陰陽渺漠，鬼魅荒唐，世人被惑妄信等因。忽然一日，有客造訪，瞻延入，敘問姓名，客曰：“某幽州人，姓田名兀?！迸c之談?wù)摾硭?，甚有才辨。瞻問客以古今世?wù)，皆不能難?？蛦栒耙孕す砩裰?，瞻曰：“世無此理，實巫蠱左術(shù)惑人之言耳！”客曰：“孔圣至不語怪，亦言‘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又曰：‘敬鬼神而遠(yuǎn)之，非其鬼而祭之，諂也?！瘬?jù)其所言，世實有之，公何獨云無也？”瞻曰：“夫人存則生，人亡則滅，滅則無影，復(fù)有何為鬼乎孔圣之說，蓋為神明而論?！笨驮唬骸坝猩窦从泄?，晉伯有二鬼避入膏肓之說，彭生曾為豕立而言，俱見經(jīng)傳，公獨強為無鬼之說以滅祀典，何不畏陰陽祟人之甚耶？”瞻又曰：“我讀圣賢書，達(dá)天地理，所以矯世革弊，使崇于正。君亦圣賢徒、文學(xué)士，何苦巴巴以虛無邪幻之說，徒辨之若是乎？”客曰：“不然，聞公著《無鬼論》，特相勸耳。若肯焚此，必能獲福，否則恐致禍耳！”瞻曰：“君與鬼有何預(yù)而欲勒我官長廢此成功？試言鬼在何處，汝曾見否？”客作色而起，曰：“自古帝王賢圣咸各言有，公何偏執(zhí)，獨貶為無？必不見信，仆即鬼也，亦能禍福人者?！表汈В仔巫冇?，挺長丈馀，陰風(fēng)颯颯，哭聲哀哀。頃而斂收其蹤跡，漸漸潛縮，至不滿尺。瞻急開問時，已皆消滅不見。瞻不覺心驚毛竦，一時顫惕，飲食頓減，自此以后，百事漸廢，歲馀而亡，年三十歲。比雖即焚其論，然與鬼交談，所以卒不能免其死也。

　　又按：阮修字宣子，善清言，性簡約，不修人事，厭交俗人，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遇見酒肆即便酤飲，罄錢而歸。家無儋石之儲，晏如也。年四十未娶。王敦等時未貴顯，皆與修善，乃約會合緡錢為之聘娶，有后至不得入會者另出錢以助資給。王戎入相，王敦以書薦修為鴻臚丞，戎用以為掾。又按：胡輔毋之字國彥，乃泰山郡人。自幼穎悟，早喪父，事母至敬，鄉(xiāng)里以孝稱，遂擅高名。凡有逸才者，皆與之善，有知人之鑒。及長，母喪，乃嗜酒任放，不拘小節(jié)。與王澄、王敦、庾敳、王衍相善，號為四友。至是戎為司徒，衍為太尉，乃任為樂安太守。又按：謝鯤字幼輿，陳國陽夏人。少知名，精《老》、《莊》、《易》，能歌詠，善鼓瑟。鄰家高氏有女，少而美，鯤嘗挑戲之。一日，會其女織機，鯤以石戲擊之，其女即以梭還投之，誤折其二齒，時人為之語曰：“任達(dá)不已，幼輿折齒?！敝潦峭跞钟脼殚L史。又按：畢卓字茂世，新蔡漁陽人。少放達(dá)，泰興中入為吏部郎，嘗飲酒廢職。比舍家郎釀酒，卓因醉，夜復(fù)至其甕邊竊飲之，不覺酩酊，遂臥倒其畔不能起，為其看守人所縛。至天明視之，乃畢吏部也，忙釋其縛。卓不為恥，復(fù)邀其主人同飲于甕頭，償酒價，盡醉而歸。樂廣聞之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必乃耳！”卓嘗又曰：“得酒百斛，以船載四時美味，置酒兩頭，左手持杯，右手螫蟹，泊浮江中，便了一生矣。”故人皆習(xí)于好飲，恬不為怪，良可悲夫！

　　又按：王衍字夷甫，戎之弟也，相質(zhì)柔美，神精明秀。少時，山濤見而嘆曰：“何物老嫗，生此寧馨兒！”長而有才，自比子貢。好談老莊，每每手執(zhí)玉柄麈尾，議論中間或有不洽，即便更改，人號為口中雌黃。時皆效其清談，朝野翕從，謂之一世龍門。與弟王澄好品題人物，舉世以為儀則。后來卒以此風(fēng)敗壞天下，晉之弊端實由衍始，所以謂其死于石勒之手也宜乎！

　　又按：樂廣字彥輔，南陽人。幼孤貧。僑居山陽，儒素為業(yè)，人無知者。尤善談?wù)摚恳约s言析理，以厭人心，其所不知，默如也。凡論人必先稱其所長，則其短不言而自見。衛(wèi)瓘見而奇之曰：“自昔諸賢既沒，嘗恐微言將絕，而今乃復(fù)聞斯言于子矣。”因命諸子造焉，教之曰：“此人世之冰鑒，見之瑩然，若披云霧而睹青天也?！蓖跹芤嘣唬骸拔崤c人語甚似簡，及至見廣，便覺自己之煩?！逼錇樽R者所嘆羨如此。但平生不長于筆，任滿欲為表以見上，寫之不能成，倩潘岳為之，岳曰：“當(dāng)?shù)镁夥娇伞！睆V乃敘述己志二百馀句，岳錄之，取次成表，遂稱名筆。時人咸曰：“若樂君不假潘生之筆，潘生不取樂君之旨，無以成斯美也。”故前后二表有四美之稱。廣至河南，有客造謁，廣餞之以酒，約數(shù)月再會?？突鼗技?，久不赴?？陀朽l(xiāng)人遇廣，廣托以代語與客，其人歸以廣言白之，客即負(fù)病造廣。廣問客曰：“何久不踐約，莫有見怪也？”客曰：“否也。向造貴臺，荷蒙賜酒，遽然飲之，見杯中有蛇形，急省時已吞下咽矣。因此憂驚成疾，藥治弗瘳，故不能如期拜謁耳?！睆V亦疑之，乃密往向飲酒賓館看之。廣上下詳觀仔細(xì)，知蛇無所從來，惟楣間懸朽弓一張在上。廣知其由，乃復(fù)置酒舊所，依前排位，召客與飲，因問客曰：“杯中復(fù)還有蛇否？”客仔細(xì)看之，答曰：“有形如前。”廣曰：“非有蛇也，乃其上所懸之弓影也?！泵テ涔瑒t杯中即無復(fù)有前之影矣。客心豁然，沉疴頓除。其明辨大約如此。廣與王衍齊名，故天下言雅淡風(fēng)流者，必稱王、樂為之首焉。時晉朝諸官，有半多皆尚放達(dá)，致民間風(fēng)俗亦悉曠蕩，皆相率尊崇何晏之學(xué)，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為本，開物成務(wù)，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賢圣恃以成德，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由是朝廷士大夫皆以浮誕為美。王衍為宗，相扇成風(fēng)，弛廢職業(yè)。

　　裴頠知其誤國，乃著《崇有論》一篇，以矯世弊。論之略云：

　　利欲可損而未可絕去也，事務(wù)可節(jié)而不可全無也。談?wù)呱盍延行沃郏⒎Q無空之美，遂薄綜世之務(wù)，賤功實之用，高浮游之術(shù)，卑經(jīng)訓(xùn)之賢，人情所徇，名利從之。于是言藉于虛，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職，謂之高雅；奉身散其廉操，謂之曠達(dá)；故悖吉兇之禮，忽容正之表，瀆長幼之序，混貴賤之等，無所不至。夫萬物之生，以有為分者也，故心非事也，而制事必由于心，不可謂心為無也；匠非器也，而制器必由于匠，不可謂匠為非有也。由此而觀，濟有者皆有也，虛無奚益于已有之群生哉？

　　此蓋述其大略，全載頠傳。論成，而識者皆膾炙嘆賞。然而君昏于上，臣風(fēng)于下，人民效之，習(xí)俗競成，不能卒變矣。且勢位之家互相薦托，惟以錢為進(jìn)用。賈、郭等恣橫凌暴，貨賂公行，官私濫用，不辨賢才，有錢則貴。時有南陽隱士魯褒字元遒，好學(xué)多聞，以貧自立，不干仕祿。見朝中宰執(zhí)惟錢是務(wù)，乃作《錢神論》一篇以譏之，曰：

　　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內(nèi)則其方，外則其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動靜有時，行藏有節(jié)，市井便易，不患耗折，故能長久為世神寶。親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得之富昌。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yán)毅之顏，開難發(fā)之口。身多者趨前，身少者處后。錢之為言泉也，無遠(yuǎn)不達(dá)，無幽不至，京邑衣冠，疲勞講肄，厭聞清談，對之睡寐，見我家兄，莫不驚視。錢之所祐，吉無不利，何必讀書然后富貴？由此論之，謂為神物，無德而尊，無勢而熱，排金門，入紫闥，?？墒拱?，死可使活，勝可使敗，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伸，幽¨非錢不拔，怨仇非錢不解，令聞非錢不發(fā)。洛中朱衣，當(dāng)途之士，愛我家兄，皆無紀(jì)極，執(zhí)我之手，抱我終始。故諺有曰：惟錢無耳，可使神鬼。凡今之人，惟錢而已。

　　時之明人，見此論無不稱嘆。秘書監(jiān)劉毅錄此《崇有》、《錢神》二論，進(jìn)帝視之，又反復(fù)詳解，勸帝行之。奈乎晉惠帝索性庸騃，雖有賢臣明言其情，亦不能允行其事，凡百所為，悉要詢咨賈后，是以不能保終其位。又舉惠帝之愚庸梗概言之：一日朝暇，與數(shù)臣入華林園閑玩，忽聽得草茵中蝦蟆聲鬧，乃問眾曰：“此鳴者，為官乎，為私乎？”諸臣子皆不敢妄對，左右侍從者見帝問此，皆忍笑不住，謬應(yīng)之曰：“在官地上叫者為官，在私地上叫者為私?！钡垡嗖恢渥I己，乃點首而出。及再御殿，只見大司農(nóng)出班奏道：“今天下郡縣有本數(shù)十馀處，言其境內(nèi)有大旱者、大蝗者、大淹者，乞宜發(fā)詔賑濟，免致為盜?！彼鞂⒅T本呈上與看罷，與眾言曰：“這本上稱言無水，那本上稱言大水，何為荒？百姓既云餓死，何不食肉糜乎？那有許多錢糧賑濟他們？”眾臣子皆冷笑而退。自是郭章、賈謐等皆不以帝為意，愈肆欺罔。而王戎、何曾等又皆日肆宴樂，一費動至萬錢，并不以大政關(guān)心，而皇綱漸至凌替矣。后人有詩嘆惠帝問蟆并食肉糜之庸曰：

　　晉惠庸顗帝內(nèi)稀，聞蛙不省問官私。饑餐糜肉真堪笑，俯首金墉似亦宜。